短篇 | 芦苇不荡,水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主题征文第19期活动。

我愿与你穷困一生

芦苇丛中万籁俱寂,唯有竹竿入水和心房跳动的噗通声打破筏上的宁静。那阵阵有节奏的律动随着江面扩散的涟漪向田阿丹逼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只觉得喉咙泛起阵阵苦涩。

是离别的时候了吗?

可是站在身后的江影,从踏上竹筏到现在为止,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她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不舍呢?

田阿丹站在竹筏前端,顺着流水方向撑竿前行。他左右摇晃脑袋扫视一圈,江岸以及江中的浅滩长满了芦苇,与江同碧,郁郁葱葱,可它们一动不动,似乎也在躲避着什么。

窈窕动人的江影光着脚丫站在筏上,竹筏起伏后渗出的江水抚摸着她的脚腕,一圈又一圈。

“阿丹哥,”靠近芦苇丛时,江影扬起手指划过静止的绿叶,用轻快的语调打破凝固的气氛,“你知道‘蒹葭苍苍’里的蒹葭是什么吗?”

“是什么?”大字不识的阿丹哪里知道“蒹葭苍苍”呢,他长吁一口气,为听到这恰到时候的破空之声感到一阵惬意。

“咯咯......芦苇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此时无风,阿丹心里的芦苇却被风吹般晃动起来。这句诗他曾偷听过教书先生的释义。

江影在后筏干脆扬起一只脚,将脚上的水踢到阿丹的后背。阿丹感到一阵凉意,当这阵凉意传到脸上时,却被身体的温度给煮沸了,使得脸蛋变烫好几个度。

“阿丹哥,你还记得我们被风吹走的那天吗?”

阿丹抿嘴一笑,四年前的事还记忆犹新呢。那时候阿丹十三岁,江影才十一岁,他们俩是打小在江边长大的孩子,水性就跟水上的鸭子水下的泥鳅一样。因此,抓野鸭子成了小时候最常见的乐趣。那是一个晴朗的夏天,他们在江水中忘情地追赶着灵活的凤头鸭,甚至没有留意乌云聚顶。直到狂风大作,整个芦苇丛疯狂摇晃时才回过神来。霎时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江影最怕的就是打雷。慌乱中,她游到阿丹身边,紧紧抱住他:“阿丹哥,我怕。”

阿丹一手搂住江影的腰,一手向浅滩游过去,不多时便游到浅滩的芦苇丛。狂风之下,芦苇丛沿着一个方向趴下,像臣服于统治者般忠诚。

不一会,暴雨便泼水般倾泻下来。

“影妹妹,别怕,有我哩。”阿丹顺风压倒一片芦苇,让她安稳坐下。“是雷阵雨,一会就过去了。”

雨打在他们身上,同时也打在芦苇丛中。豆大的雨强迫芦苇们求饶似的叩头。

“风好大,我怕被吹走了。”江影拉住阿丹的手臂,两人蜷缩着的身体在飓风下不停地摇晃。阿丹伸手将江影揽在怀里,埋了头替她挡住风雨。

芦苇一荡一荡地,将阿丹的心荡得越来越坚定。十三岁的阿丹心里已经有了大人一般的坚韧和心境。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一定会保护你一辈子的,影妹妹。

风越来越大,搁在岸边的竹筏绳子从拴在的芦苇丛滑落,一瞬间便被打到江中。阿丹见状,赶紧放开江影,跳入江中紧紧抓住竹筏上的绳子。要是竹筏冲走后,他们得游两个时辰才能回家。

一阵响雷下来,江影颤抖了几下身子后也跟着跳入江中,抓住阿丹的衣服。风越来越大,像要处决地面一切生灵。不多时,江水也变得湍急起来,两人在江中紧紧拉着竹筏,俨然一场拔河竞赛。他们用尽自己所有力气抵抗着狂风暴雨,小小的身体中就已经蕴含了反抗的力量。

随着水流和风力越来越大,体力耗尽的两人无力再拉动竹筏,只能爬上筏中顺江而流。顺流一个时辰,风雨停下,她俩才惊魂未定,逆流而上。

“阿丹哥,今天一点风都没有,芦苇们都好安静。好想看到微风吹荡它们的模样。”江影的话打断阿丹的思绪。

他回头看向江影,笑着说:“你往中间站点。”

江影按照阿丹的指示,靠近竹筏中心。阿丹将撑竿横搁竹筏,双手合十高举,跳入江中,浮出水面,展开双手抱水往芦苇上推。

“芦苇不荡,水荡。水不荡,心——”阿丹突然停顿,后悔自己的冒失。

“水不荡,心什么?”江影娇声娇气地问道,眼睛里满是期待。

“没……没什么。”阿丹说完,尴尬地潜入水中。

江影笑靥如花。

“阿丹哥,”江影朝江面喊,“芦苇荡起来了……你快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阿丹已经潜入筏下,他想起小时候的打闹,于是故技重施,双手拉住竹筏边缘,使劲翻动,直将江影掀翻。噗通一声,江影跃入水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玩闹,她并未恼怒,在水中冒出头后,反而向阿丹喷吐含在口中的江水。

江影的父母异常恩爱,没有兄弟姐妹的她轻而易举地得到父母所有的溺宠,在家里也像男孩子一样被喂养。此外,江家虽然是地主人家,却从不做巧取豪夺、横行霸道之事,加之与田家关系最是要好,因此,江影才得以常年与阿丹混在一起。

此刻万里无云,他们并排着坐在压到的芦苇上晒着炽烈的太阳,衣服已经晒干。

“阿丹哥,我二叔考中了进士,你知道吧?”

阿丹的心情一下子坍塌下来,就像风雨中的芦苇,整个身心跌落得都要伏在地上。终究还是来了。他点点头,嗯了一声。他早就从父亲那里听说过了,这也是他今天主动找她出来游江的原因。

“父亲带着我和母亲去投靠二叔,在隼城。”

“远吗?”

“父亲说一直往东行走一个多月的路程。”

阿丹心里一沉,随手抓起一把稀泥扔向江中,似乎要把心中的疼痛通通砸向水里。

江影眼有不忍,拉住了他的手命令似的说:“跟我一起走吧。”

跟你一起走,多么美好的愿望。可是,我只是你家的佃农啊。尽管江叔对我像亲人一般,可我这种下等人,有什么资格跟你一起走呢?现在,你已经是公家的人,身份地位更是天差地别了啊。

“我……江叔是不会同意的。”阿丹知道,就算他答应,江叔也不会答应的,就算江叔答应,他父亲也不会答应的。

“阿丹哥——我长大了要嫁给你,你愿意吗?不许说不!”十四岁的江影直接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意,这是让阿丹完全没想到的。

在佃农和奴隶之中,湘西的女人一样出门干活,一样口含是非,同时也敢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不过,江影可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呀。更何况,她述说爱意的对象不是门当户对的情郎,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甚至连大字都不识的佃农之子呀。可想而知,已经具备成人思维和阶级思维的阿丹听到这样的爱意表达时是如何地震惊。此刻,他的心像是滴进烧锅中的沸水,不停滚烫地跳动翻腾。他多么希望吹来一阵凉风,以降温他沸腾的脸;期望吹起簌簌响动的芦苇声来压制他的心跳声

“......愿意,可是,可是......”阿丹结结巴巴,想说又不想说,似乎害怕伤了她的心。只有他自己知道,更让人恐慌的或许是那看不到头的未来。

“你担心田叔叔?”

阿丹点点头,正愁不知如何回应她,只是埋头整理情绪。究竟该是幸福还是痛苦呢?

“好吧,我长大了会回来找你的,要等着我。”

迟来的微风终于现身,水面荡起的涟漪推动着两岸的芦苇,垂着的绿叶们在风中拥抱、缠绕,窸窸窣窣,发出情侣间的喁喁细语。

在江影跟着父亲离开林水后,富有活力的芦苇们逐渐枯萎下来,同时枯萎的还有年轻力壮的田阿丹。

他从未曾想过生命中没有江影妹妹的日子竟如此的苦涩。

一早起床做了农活后,他便不由自主地往江宅方向走。在他的下意识中,江影总会在她家的石狮子门口挥手等他,然后嬉笑着一起前往林江下网。可是江宅门口只有一对人高的石狮。

每当在林江下网收网时,江影那如云的笑容时刻在倒映水中,可是周围只有风声和芦苇的讥讽之声......

春去秋来,秋走春至。江边的芦苇一茬换了一茬,可田阿丹却一天比一天沉郁。他终日起早贪黑,卖力劳作,将自己沉浸在辛苦而密集的劳作中,以此逃避内心的痛苦。

他的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儿啊,去隼城找你田叔谋个事吧,哪怕当家丁也好哩。”一天饭后,父亲将阿丹留住拉起话常,“莫要担心为父。为父种种田土,收收渔网,日子过得不糊涂哩。”

阿丹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叮嘱父亲一定要保重身体后,阿丹带着从江宅管家要来的介绍信,花了两个多月艰辛的旅途来到了隼城。

他站在高大的隼城城墙前,嘴巴张得比城门口还大。他一生哪里见过这样高大宏伟的城邦,仅仅是入城关口就让人觉得自己小如灰尘。

他胆战心惊地接受检查,忐忑地进入偌大的隼城。

围墙内的白墙青瓦震惊了这位贫困山区的乡下人,他穿的粗布麻衣因为日晒雨淋和穿梭荆棘已经变得破败不堪,加上他蓬乱的头发和指长的胡须,让他看起来就像历经风霜的荒民。

隼城是典型的江南水乡,这里海晏河清,人们安居乐业;歌舞楼台,廊亭轩榭;大街两侧飞檐翘角,鳞次栉比;街上各种摊位五花八门,绚丽无比。

阿丹看到这些景象并没有感到兴奋,反而是一种无比痛心的落差。三年多了,江影还记得自己吗?就算她还记得,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城邦,他有什么资格与她相见呢?

就算她不再认我,我也要探个究竟。

他在整个隼城转悠了两个时辰才从本地人的口中打听到从湘西林水来的江怀润家。江怀润便是江影的二叔,正在隼城担任教谕一职,身着官服官帽,掌文庙学宫,理教授培才之事。

当他惴惴不安地来到江府门前时,被这里的气派景象再次震惊,只觉得自己像地上的蚂蚁。整个江府包围在一片朱红的城墙内,正大门前两个大理石狮子威武庄严;朱红门头飞檐翘角,檐上还坐着六脚貔貅;朱红漆成的门扇上两只镂空花纹兽面门钹更是让人望而却步。

左右街道均不见人影。

他站门前不远,幻想着自己如何理直气壮地叩响门环;如何弯腰向江叔鞠躬讨要活路;最紧要的,当然是该如何才能见到影妹妹。

田阿丹啊田阿丹,你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有什么资格敲响这座黄金铸就的门户呢?就算江叔允许你进门,你拿什么去探望他们,拿什么去表示你的一厢情愿呢?

东边街道一群人影扰乱了他的思绪。带头的是一个戴花老妇人,身后跟着十几个家丁,两两一组扛着扎了红十字绣球的大箱子。阿丹心里仿佛被这些大箱子压碎了心脏,瞬间破碎般疼痛——这是提亲的阵仗。是向谁提亲呢?这还用说吗,除了江影还有谁呢?看着肩上破烂床单捆扎成的包裹,田阿丹退到城墙转角的阴影中。

老妇人叩响门环,开门的管家笑嘻嘻地将她引进门中。

待到最后一个箱子被抬进门后,田阿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跑过去挡住了正欲关门的家丁。

“喂!你干什么的?”家丁愤怒地吼道。

“对不住,请问江怀润是不是住这?”

“是又怎样,快走,快走。”家丁虚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一脸嫌弃地后缩脑袋,顺手就要将门关上。

“刚才进去的人是向江影提亲的不?”阿丹不停哈腰询问,内心却已经血流不尽。

“那是自然,我家大小姐可是要嫁入礼部侍郎林家,正三品,咱们江府就要飞黄腾达喽。”家丁骄傲地说着,趁阿丹恍神之际重重关上了门扇。

阿丹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只觉得天晕地旋,眼前兽面门钹张着一双血盆大口,将他所有的期望无情吞下。

“......我长大了会回来找你的,要等着我。”

他反复品味影妹妹曾经说过的话。几年前的玩笑话你也当真,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不,江影妹妹不是这样的人。江阿丹,你怎么能这样想她呢?可是……

阿丹踏着松软的步子,无头苍蝇般在街道之间乱窜。天已经黑下来,他将自己藏在夜色中,肆无忌惮地流着泪水。终究是自己想多了么?

走疲哭累后,他沿着红墙的一处小门边瘫软下来。生活的困苦你都熬得了,为何偏偏熬不了思念这种苦难。脑海里关于江影的回忆如浪水般涌来。

不知什么时候,疲倦了两个多月的阿丹傍着门柱睡着了。

睡梦中,他与江影时而同乘木舟遨游在林江之上,时而撑着竹筏穿梭在芦苇之间,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所有的美好在“哎呀”一声中被打断,阿丹只觉腰间重重挨了一脚,猛地睁开眼发现黑黢黢的巷道中趴着一位跌倒的姑娘。

阿丹发现自己横躺在门槛前,小门开着,该是自己绊倒了她。他连忙起身道歉,将疼得直叫唤的姑娘从地上扶起。

“是哪个丧门星,敢在这里躺着?”姑娘在阿丹的搀扶下怒目圆睁地质问道。

“对不住,我叫田阿丹,不是故意睡在这的,是因为......”

“田阿丹?”姑娘打断阿丹的话,愤怒的脸上瞬间露出花一般的笑容,“是哪里的田阿丹?”

“湘西林水的。”阿丹如实回答,脸上疑云密布。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咯咯......”姑娘表现得喜出望外,紧接着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左顾右盼,做贼似的。“别说话,跟我来。”

阿丹一脸疑惑,迫于内心的愧疚,他听从姑娘的指示,尾随着她绕过七弯八拐的巷道,直至一个偏僻的亭子方才停下。

“真不知道小姐怎会看上你这邋遢汉。”原来这姑娘是江府的丫鬟小菊。她将包袱扔到亭子的石凳上,一脸的嫌弃和愤慨。

阿丹摸摸自己的胡须才想起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打理。他也不争辩,只是挠着后脑勺嘿嘿地傻笑。

“你怎地认得我?”

小菊对阿丹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埋汰话后才认真地道出了事情原委。

江怀海带着女儿来到隼城投奔弟弟后,俨然成为了这里的一家之主。毕竟,弟弟考取功名前的一切用度都是他出的,加上父母过世得早,江怀海在家可谓是既当兄长又当父亲。江怀润自然不敢违逆大哥,同时通过职权给大哥谋了个公家的饭碗。

这两年来,江家摆脱地主的称号,荣升公家之人,总算扬眉吐气。兄弟俩待人待事又真诚耿直,无论是在隼城还是官场,他俩都深得人心,也因此获得了才高八斗、年少有为的上级礼部右侍郎林佳之的青睐。

林佳之在江府看到江影后就表现出了兴趣。

江家兄弟俩知晓后受宠若惊,一口便应承了这门亲事。要知道,单单林佳之就是正三品的官衔,更何况他的父亲是礼部尚书——那可是一品的官阶啊。能攀上这样的高枝,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兄弟俩欣喜若狂地朝着西面家乡的方向跪拜,嘴里直呼“祖宗保佑”。

江影期盼着林水的生活,心里又思念着阿丹,怎么会应承父亲的盘算呢?打小就有男孩子性格的她秉承着湘西男人的耿爽,自然而然要跟父亲作对。

可她终究不经世事,加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斗得过一家之主。几次哄闹之余便被父亲关了起来。

无可奈何之下,江影只得让丫鬟带上自己的口信和银两想法去林水通风报信,期待阿丹来解救她。

聪明的江父哪里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因此好几个丫鬟都被抓回受了惩罚。为了给小菊制造机会,昨日林府派媒婆出聘时,江影毅然决然用自残的方式将江府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半夜时分,府里的主人和家丁们都还在为江影的伤势痛哭流涕时,小菊提起早就收拾好的行囊悄悄出了门,哪知道从常年不用的偏门出来时被阿丹绊倒。

“影妹妹受伤了?”听到小菊说江影受伤的消息,阿丹跳起来不顾礼仪便抓住小菊的双肩,像筛糠一样摇晃着。

“不严重,小伤,装的哩。”小菊噗嗤一笑,赶紧扭着肩膀从阿丹的“魔爪”中逃脱。

“小姐说了,她会一直闹腾,直到等到你来提亲哩。”小菊将江影的话带到禁不住埋汰阿丹,“向小姐提亲的可是礼部侍郎哩,小姐却看上了你,真是瞎了眼……”小菊话没说完便闪躲了眼神,只因眼前这个男人脸色愠怒,自知用语不当,心里发起怵来。

“小姐日日为了你茶不思饭不想,真是可怜得很,我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出门帮你哩。”

阿丹道了声谢谢妹妹。在担心之余,内心却已经满满地涌出激荡的浪潮。身体的疲倦在这浪潮的洗礼下瞬间荡然无存,胸膛由此得以挺高两个度。

黑夜变得轻飘飘的像一件黑色大氅。

眼前不能只顾着高兴,得想想自己该怎么打算。这种事情可不比暴风雨里打渔轻松,与天斗地斗你田阿生倒是得心应手,与王权富贵达官显贵斗,你得有多少条命啊。想到这,他身体一颤,像漏了气的鱼鳔,倏忽间就瘪了下来。

眼尖的小菊讥笑道:“跟礼部侍郎抢人,看你有几多能耐——”小菊顿了一下,“不过,小姐可是豁出去了跟你呢。唉,谁让小姐对我像亲人一样,我也只能帮你这个未来的姑爷了。”

“你有法子?”阿丹两眼放光。

“我一个丫头能有啥法子?只能告知小姐,她的点子多着呢。”

小菊将江影留给阿丹的“盘缠”交给他,让他按约定在城外西方的风雨亭耐心等待。

“我不确定小姐什么时候能脱身,”小菊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你一定要在那里等她,短则一两天......”

小菊走后,阿丹没有歇息处,便横躺在这亭子的石凳上。

一夜无眠。

繁星点点,间隔闪烁地在窃窃私语。它们是否在为一个人的爱意而躁动呢?它们是在嘲笑一只欲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哩。

二十的阿丹已经具备成熟刚强的男子气息,贫困的生活和辛苦的劳动没能磨灭他对爱情的幻想和思念。

熬了一宵后,阿丹打算先去打理一下自己。

上午时分,他刮完胡须,裁就了新衣裳,将自己打扮得规规矩矩,倒有几分富家弟子模样。唯有他黝黑的皮肤还无法抹去佃农身份的痕迹。

一条宽阔街头闹哄哄一片,围着不少叽叽喳喳的路人和小贩。阿丹挤进人群,只见一个十五六岁富家少年羽扇纶巾却蛮横霸道地指使两个家丁强行拖拽一位小姑娘。小姑娘嚎啕大哭,踢着双脚喊着“奶奶”,回头望着躺在地上的老人。

围观群众指指点点,或是唉声叹气。

阿丹向身边的小贩打听情况,得知那人是林府的小公子世朗,正强行买婢女使唤。

阿丹只听说“侍郎”二字,心中一阵怒气翻涌,哪里顾得上细细思量,只顾得捏了拳头大喝一声:“嘿!当着这多乡亲也敢强抢女子,还有理没理了?”说着便已拦在家丁身前。

富家少年转身叉腰,一副飞扬跋扈的嘴脸就向阿丹开骂,指使了家丁就要揍他。

阿丹常年劳动,戏水,自然孔武有力,身手敏捷。只身面对两个家丁毫不畏惧,却也不敢下重手。只是在林世朗上前帮忙时,不知轻重地在他额面敲出个青疙瘩。

三人正搅作一团时,被一行人喝止住了。

“大哥,你来得正好,”林世朗扶着额头跑到来人领头前。“这刁民胆敢动手打我,帮我出口恶气。”

“你可知你打的谁?”领头男子问向阿丹,与此同时,他左右两旁的俩壮汉踏出步子想挟住阿丹,被领头男子横手挡住。

“不就是什么尚书侍郎吗?那又怎地?就算是皇上的儿子,也不该强抢民女。”看见男子身旁一脸得意的林世朗,阿丹的愤怒久久不能平息。就这种德行,怎地配得上影妹妹。

“回去再找你算账。”男子转头将林世朗怒瞪得埋下了脑袋。

“这位壮士挺有正义。”男子挥手让受伤的两个家丁带走林世朗后热情地接待了阿丹,并邀他茶楼坐谈。阿丹想着自己还要去城外的风雨亭,断然拒绝。

“侍郎大人,就这么放他走了?”待阿丹走后,其中一个壮汉子不解地问道。

“这世道,不畏权贵之人寥若星辰。”看着阿丹离去的背影,正是尚书右侍郎的林佳之感叹道,“他这体格和魄力,说不定能为我所用。查查他的底细。”

两个汉子应承一声后便吩咐了人跟在阿丹身后。

阿丹一路问着来到了城外十里处的风雨亭。这里在槐树林深处,清幽寂静,正适合谋划机密之事。

阿丹吹净石凳上的灰尘,满怀期待地坐下。一想到要与影妹妹相逢,只觉吃了蜜糖似的。

“阿丹哥。”江影的形象在涛声般的槐树林中若隐若现,那是多么亲切的一张脸。“我喜欢跟你一起穿梭芦苇丛,一起潜水抓鱼,一起去探险林水的暗河。”

这是两年多以前,江影离开时跟他的谈话。这些对话,不知在心里演算重复过多少遍。

阿丹啊,你这一辈子能得到江影妹妹的喜欢,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就算此刻死去,也不会在这世上枉活一场。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三天的光阴让阿丹觉得像一生一样漫长。

在这几个等待的日夜里,除了无尽的思念外,阿丹重新审视了自己与江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过去是美好的,可是一切的美好似乎都在过去。未来是那么不可琢磨,未来,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阻碍和磨难。就算你成功带走了江影,面对这些有权有势的人,你能跑到哪里去呢?就算你跟影妹妹逃到了别人找不到的荒山野岭,你又该怎样养活她呢?看看现在,为了你,影妹妹还受了伤,还被关在家中,她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田阿丹,如果你也能考个功名,江叔一定会同意你跟江影好的。呵,真是痴心妄想,连个大字都不识的你,有脸想着功名吗?

......

第四天一早,江影穿着丫鬟的服饰,肩上款着碎花青罗扎就的包袱出现在槐树林深处的路口。

田阿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刻,他的心像滴在热油上的水,杂乱无章地蹦跳。她变了,个子长高了很多,脸蛋却瘦削了。可是她的笑容还是那样的甜美,比菖蒲花更加的鲜艳粉嫩。

一时间,两人都高兴得隔亭而立,相顾无言。

庭前溪水潺潺,亭后槐树飒飒。一切都没说,一切又好似说尽。

阿丹终于迈开了步子,脚跟发软,踏出几个趔趄。

他奔向江影,只觉得这片翠绿的槐树林在眼中晃动,发着光,比他见过的翡翠还要耀眼。

当他来到她身旁,无言地替她取下包袱时,泪水已经挤满了眼眶。恰逢天空淅淅沥沥落下小雨,滴于槐叶,窸窸窣窣,隔着厚重的树林也能让人感到一阵酥痒难耐。

江影敞开灿烂的笑容,眼珠子直溜溜地盯着阿丹。抱住他的手臂,相跟着躲进亭子。

阿丹与江影隔着石桌坐下。

“没想到你竟来找我,路上一定很辛苦吧?”江影主动搅动欢欣的宁静。

影妹妹的声音变了,变得更加柔情,有风吹江水荡起波纹般绵长。

阿丹也不再拘束,与江影互诉衷肠,就像小时候坐在舟上或站于竹筏那般随意。

“阿丹哥,我们回林水吧,像以前一样,一起去撒网捕鱼。”江影深情地看着阿丹,那一汪比林江江水还要清澈的目光将阿丹骨头酥成粉末。

“好。”阿丹在心里回道,嘴里却始终无法吐出这个简单的字。那些日夜挣扎后留给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明明自己这么幸福。

“我们得抓紧离开。”

“影妹妹,”阿丹抓住江影的袖子,低头不敢看她。“我是个穷酸小子,我……怎么配得上你!”

江影的笑容僵住了。

天空中的雨越下越大,像是故意要留着这对不经世事的恋人。

留住他们的不只一场雨,还有围过来的一队家丁。

当领头人在奴仆撑着的雨伞下露面时,阿丹和江影的脸上同时映出惊讶的表情。

“怪不得江小姐宁可自残也不愿接受鄙人,原是名花有主。”

阿丹站起身将江影护在身后,形势已猜出七八分,内心暗道糟糕。

“林公子不去掌文宫之庙,却爱来这偏僻处淋雨,不怕湿了衣服?”江影文绉绉地讥讽道。

“不怕湿衣,就怕湿了心。”

“哼,你湿了什么与我何干?”

“壮士,”林佳之暗自苦笑一声,将话题引到阿丹身上。“听说你不过是江小姐家的佃农,是也不是?”

这句话像鱼叉一样钉在阿丹的心上,将他从幸福的翡翠林拉回亭下幽深的阴影中。

阿丹垂下脑袋。

“你可知云泥之别?”林佳之乘胜追击。

“林公子,我深知云泥之别,因此无意入你门府。至于阿丹哥,我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无甚差别之处。”江影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二词放缓速度,加重语气。

“壮士,我信你种地打渔得心应手,只不过,江小姐金枝玉叶,若是一生与脏泥为伍,辣手摧花,你于心何忍啊!”

阿丹一屁股瘫在凳上,原来这样想的不仅他一个人。是啊,跟着你个穷酸小子,就算相亲相爱又能怎样,你能给她食衣无忧的生活吗?

“姓林的,你又不是本姑娘的父母,有什么资格管本姑娘的事。爹怕你,本姑娘可不怕。”江影不顾礼仪,已然愤怒。

“江影,休对林大人不敬。”远处传来匆匆赶来的江怀海的怒斥声,他捧着谄媚的笑脸弯腰提襟来到林佳之面前,低声下气地向他道歉。

得到林佳之并无生气的回复后,江怀海指着阿丹,面容扭曲变形。“田阿丹,江叔对你不薄吧,你竟敢拐走我的女儿。”

“江叔,”阿丹起身向江怀海鞠躬施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知道自己身份低下,不配跟影妹妹好......”

“爹,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只要与小时候一样,跟阿丹哥一起生活。”江影打断阿丹的话。双手傍住了阿丹的手臂。

“你……你……”说来说去,田淮海也只是个不见世面的地方富人,气得手指像风吹树枝般颤动。“为父真是白白生养了你——”

一时间,两父女七嘴八舌大吵起来。江怀海痛心女儿的不孝,痛骂田阿丹的忘恩负义。江影控诉父亲只顾个人利益,不管女儿的幸福。

林佳之忍不住出言相劝道:“怀海叔,田阿丹虽穷,但依我看来,他并非无能之辈。”

阿丹和江影不觉看向林佳之,眼里满是疑惑。

“田阿丹,”林佳之说,“我并不是不讲是非、不分黑白之人。我确实心仪江小姐,但也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只不过,我不愿看到她跟着他人穷困潦倒、受苦受难。你若是愿意,我可荐你入伍当兵做将,扬名立万。彼时,我相信怀海叔定不会施加阻碍。”

这句话说到了田阿丹的心坎上。若是他真能替自己谋个出人头地的职务,哪怕出生入死,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田阿丹愿意为了影妹妹舍弃一切。

“想不到林公子倒是乐于助人,不过,你这深谋远虑怕是用错了对象。”江影打断林家之的话,摇晃阿丹的手,靠近他耳语道:“别听他的,谁不知道北方战乱,上了战场的将士有几个能活着回来。”

“可是……”

“为了我,你要坚定立场。否则,我定不饶你!”江影在阿丹耳边说道,就像小时候开的玩笑,可是这次影妹妹的语气却并不俏皮。

田阿丹,影妹妹已经为了你做到这般田步。你还有什么可怯懦的。去争吧,拼尽全力。你爱的人知道你是你,也接受这样的你,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什么高官显爵,什么王权富贵,大不了豁出性命。有影妹妹陪着你,哪怕一刻的温存,又有什么遗憾!

像个男人吧。阿丹内心涌上无穷的力量,就像面对狂风暴雨时紧紧拉住竹筏的绳子般坚定。

“啪!”田阿丹猛地一掌拍在石桌上,腾地从凳子上跃起,坚硬的目光逐渐柔软,款款深情。

毛毛雨连成细线,星罗密布,像排山倒海而来的箭矢。

亭前的溪水叮咚,冲刷着光滑的石头。在清澈的溪水中。阿丹看到了那条满是芦苇丛的林水,跟小时候一样,他跟江影并排着站在竹筏上,撒网捕鱼,顺水而流。江面宁静,毫无声响,没有风,没有雨,只有他和影妹妹二人。

他看见影妹妹阳光般的笑容在碧绿的芦苇丛间盛放。她抬起指腹,在阳光下撩起一片修长的芦苇叶片。“阿丹哥,”画面中,江影娇声娇气的声音无比熟悉地响起。“今天一点风都没有,芦苇们都好安静。好想看到微风吹荡它们的模样。”

“芦苇不荡,水荡。水不荡,心荡。”

众人都被那声巴掌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云里雾里。

唯有江影瞪着眼睛看着阿丹,激动得流出了泪水。

阿丹伸手搂住江影的肩膀,顿时觉得,他搂住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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