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为了怡君，我与前妻进行着旷日持久的谈判。只要她答应离婚，我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怡君不止一次见我被前妻抓得体无完肤，我顶着这些新伤旧疤，犹若高扛着贞洁的大旗，将那场婚外恋进行得荡气回肠。闹到最后，没有人再站在前妻的立场上，而是把我放在了被同情的位置，祝福我早离早托生。我和怡君的感情也在这个过程里，上升到了爱情的高度，没有名分，但却光明正大地进行着——我整月整月地不回家，我们一起参加各种聚会，逢年过节，去她家里拜访她父母。

怡君三十岁生日那天，我为她举办的仪式堪称盛大。在五星级酒店，邀来各自的挚友，在玫瑰为主题的大厅里，推杯换盏。远远地，我用带着醉意的双眼，看着幸福得不停拭泪的怡君，心里有种残酷的清醒：与她盛大的青春相比，这虚枉的仪式，算得了什么呢？而怡君想的是，有了这样的难忘，名分又算得了什么？！

那夜的怡君，万千风情，我在那样的鱼水之欢里，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窗台上，玫瑰花瓣落地的声音。很轻盈，却足以令人心灰意冷。

二

我和前妻终于在法庭上见，提起诉讼的人是我。我用这样的决裂表明离婚的决心，可是，我遇到了一个女法官，对于前妻列举的感情未曾破裂的证据深信不疑。前妻没请律师，却让我见证了她令人惊诧的口才：“他记得我的生日也许不足为怪，可是，这些年，他一直记得我爸爸妈妈的生日。十年了，这样的血肉亲情，离得掉吗？”“他的大学同学失业后做保险推销员，找他买保险，没有人规定受益人一定要写妻子，若没有感情，他可以写他母亲，也可以写小三儿的名字，可是他写的是我，不假思索地写的是我。这难道不能说明什么吗？”“我很爱我老公，爱到不害怕失去他。可是，真的离了，他一定会后悔。男人，尤其是正在出轨的男人，就像是一个叛逆期的孩子，你越不让他做的事情，他却一定要做。就像每个孩子都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一样，每个男人都需要一次出轨——走了，还是会回来的。孩子出走了，就不要他了吗？同理，老公出轨了，就离掉，那世界上还以剩下几对白发夫妻？”

前妻以其自学成才的演讲，成功地将我留在了婚姻里。走出法院，怡君等在台阶下，看到我的垂头丧气，她极大度地冲我笑笑，说：“我想吃水煮鱼了。”

沸腾鱼乡里的人永远是那么多，看着红辣椒水里面目全非的乌江鱼，我食欲全无。什么时候，我如鱼得水般的日子，突然变得这般水深火热？！进与退，都并非海阔天空。

三

认识刘义的动机在简单的寒暄之后，并变得不那么纯粹了。他人长得帅，且业务能力很强，我的第一直觉是这样的男孩其实很适合怡君。没有想到怡君那么乖，很认真地跟刘义交往着，是那种以谈婚论嫁为目的的交往。我甚至冒着被公司开除的危险，尽心尽力地帮助着刘义，希望他的义务往南方拓展，然后带着怡君离开这个令她身世并不清白的城市。

那一年里，我只见过怡君一面。她陪着刘义见客户，我是刘义的客户之一。一年里，我为自己的隐忍而心酸，我在声名狼藉的日子里，终于找到了一个令自己不俗的契机。我知道，我是在为自己的良心减负。

不管我多么想念她，不管我的身心如何饥渴难耐，不管多少个本应该属于爱人的节日我怎样乱醉如泥，我始终对于怡君避而不见，始终用邮件的方式鼓励她开始幸福而正常的人生。爱一个人，就要看着她幸福——这样诗意的境界，令我想一次，就为自己暗暗地叫好一次。

那次见面，我们都很客套，她和刘义共同谢我给他们一段良缘，我则一杯一杯地接受这敬意。

席间怡君去卫生间，起身时打翻了一个酒杯。

刘义微蹙的眉头令我心中一凛，可他那么迅速地克服了自己的不快，拿起纸巾为她擦拭衣服上的酒水。短短几秒间，我的心随着那落地的杯子，四分五裂。

我知道，爱一个人时，是发不出那样有些厌恶的表情的。

前妻始终在那里，不离不弃，却无法激起我任何感情的涟漪。包括她用尽各种办法找到我的住址，然后想方设法地关照我的衣食住行。

一次，我送她下楼，她眼圈红了，她说：“我就知道，你不是铁石心肠。”我说：“我想告诉你，明天我还会换地方住，你别再找我，你累，我也累。爱就好，不要卑微。或许分开，我才能在心里在为你腾出一席之地。”

半个月后，前妻跟我彻底办了手续。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说，但她的眼神泄露了她的怨恨。

四

怡君和刘义远走武汉的那天，我没有去送行。那天我首付了一套小公寓，在心里为怡君留了一条退路。随着她婚讯的传来，这个小公寓里流连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但我心里很清楚谁也最终不可能成为它的女主人。

我一直关注着怡君的博客，记录着她每天的工作，偶尔的几个字，透露着她的心情。每次看过之后，我删掉自己的浏览记录，就像我从不曾关注过她一样。

她的日子称得上岁月静好吧，只是，隐隐觉得，那文字与其是写给自己的，不如是写给别人看的。或者，就是给我看的。

老母亲病危之际，留给我一句话：“你一天不成家，妈就一天闭不上眼睛。”

于是我决定找一个人结婚。

其实，母亲是前妻的说客，前妻一直希望我会有浪子回头的那一天。我试着跟她重回同一个屋檐，可是，相对无言时，让我明白，就算有来生，我们最好的关系也是陌路。

我知道我在对她说不时，这辈子，我彻底地伤害了她，并成为她最恨之入骨的敌人。虽然我明白自己可以虚伪一些地对她说，我配不上你，你应该找一个疼你、爱你的人等等，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我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怡君的模样，我想，两年来，我依然对她念念不忘，在精神上为她守身如玉，我被自己感动了，我决定去武汉，看看怡君现在的生活。如果她并不幸福，那么，我会为她再疯狂一次。

登上火车之际，我的脑海里闪过一句话——比爱更可贵的是勇敢，比勇敢更难得的是行动。

五

与怡君的相见在她看来是场偶遇。

岁月流转，并未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可是，我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平静中的淡漠。这种心死的“世不关己”令我怦然心动——没有我的日子，她过得和我一样无波无澜。

在咖啡厅，我们的话很少，我享受着面对一个人，你终于可以不必表白的这份默契，我的好与坏，她尽收眼底。她的快乐与哀愁，我心了然——尽管咖啡是苦的，可心，却是醇香的。

缓慢地，讲这些年的故事，就像讲别人的往事，那么悠长，只是已经过滤掉了所有的忧伤。同漫长的离别和思念相比，人生中很多曾经无比看重的东西，在那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刘义对怡君并不好，而她的不怨，包括亲眼捉奸在床的无动于衷，令他尊严与威严扫地。他曾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的过去，甚至在她的面无表情中，挥舞了拳头。

而怡君对我说的是：“我在他想象的还原里，想起了我们的过去。那是我生命中最为美好的日子……”现实就是这样，我们心里爱着一个人，而跟我们共同生活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还有什么比你独自爱了许多年，而那人也依然爱你更幸福的事情？！

尽管怡君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她会尽快走出那段婚姻，然后，我们重新开始，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所以，那夕离别，我们都没有伤感。我马不停蹄地归程，想用一个装修一新的新房和一场别致的婚礼，来迎接我和怡君从中年开始的全新人生。

然而，我终是没有等来为她披上婚纱的那一天。

我等来的，却是怡君的死讯。知情者如是描述怡君的死因——她提出离婚后，让刘义自尊很受伤，家庭暴力不断升级。最后，他还是同意了，他说：“中年离异和中年丧妻一样，是一件喜事。”

可是，离婚的前一夜，刘义要求与怡君最后一次做身体上的告别。

她拒绝，他强迫；

他动手，她反抗。

后来，渐渐处于劣势的她，举起了水果刀。

刘义以正当防卫为由，用那把刀“失手”结束了怡君的生命。

我没能参加她的葬礼，也没能见怡君最后一面，我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直直地朝后倒下，醒来的我躲在医院里——我没有失忆，一切都真实地发生了。

我拒绝进食，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孤儿，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去了。

无数个夜里，我浏览怡君再无人更新的博客，这一次，我在她每一句话里，体会到她曾经对我的召唤，可是，那时的我，太想做个正人君子，太想做个感情的暴徒……

我决定每日更新那个博客，以怡君的口气，用假设她还活着的方式。

在我的文字里，她听从了内心的召唤，与她爱的人历尽千辛万苦走到了一起。他们像天下所有夫妻一样争吵、和解，但他们只字不提分手，不离不弃。

我看到，很多人被这个故事感动着，他们的生活因为有这样一对夫妻而回归着。他们的幸福疼痛着我，我将一直疼痛着。

昨日，是怡君离开我一周年的日子，我为她写下这样的墓志铭：我最后悔的事情，不是爱过你，而是爱了那么久。我用激情在爱，而你却用生命为这爱做注解，你不是英雄，却是感情的勇士，除了爱你，我更敬重你，并为你那情意深重的生命深深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