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干什么?
以前我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或者我想过,但没有像这样郑重其事地说出来。每一天,每个人的脑子里都会过很多的词汇、语句,甚至是原创的诗歌和散文,但很少有人会去写出来。当然,也有日记周记博客微博朋友圈,但那都是化过妆的内心戏,从那些图片和文字里,看不出是否走心走肺,是否言不由衷,也看不出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是指陌生人,路人,或者旅人。
在二十来岁开始周游旅行之前,我曾经在位居闹市的大学旁租屋专心写有关人的故事,定义为“都市聊斋”系列,比如人山人海的都市里,有一些人从来不用自己走路,他们被裹挟着上了地下铁过了斑马线挤进电梯间;比如完全黑夜颠倒的都市裂人,在月光的照射下浑身毛孔舒展流汗;比如狭小生存空间里人的隐私变得没有底线,光鲜景点区总有一处绿化带或街边墙角供游客和计程车司机定点排便,而一墙之隔的餐厅却为之滋味独特;还有独生子女联姻后基因突变、地下停车场衍生出来的黑帮社会,以及郊区屠宰场杀过10万只鸡的屠夫、闭着眼开车超过30分钟没有出车祸的货车司机、从穿城而过的江水中捞取垃圾整理后办成博物馆的社会学家……
这些都是臆想中的事情,媒体的社会新闻版块比这些“聊斋”更“志异”。我写不下去了,喝着啤酒持续数小时看斯诺克电视节目,世界级的选手们穿着笔挺的制服锃亮的皮鞋,优雅地喝水,胸有成竹地擦着球杆,眼睛从来不瞟观众席,轮到出杆时趴在球桌上,以最不上镜的姿势,豪狠地击球落袋。
他们在干什么?让球落袋,一盘结束后球会被掏出来重新摆好,再次落袋。一场比赛下来,有输有赢有一杆147分,就像一部部舞台剧,脚本唯一,没有重播。
那个时候我觉得,臆想出来的故事都是没有生命力的,太像某些受宠的殖民城市因为缺少最根本的文化腐殖后的轻薄,文本惊艳,内在浮夸,不会有读者,也不会有共鸣,就像没有观众没有对手没有球杆没有球的斯诺克比赛。一个其貌不扬的人因为杀了10万只鸡而与众不同?可能他自己都不关心这个。
所以我开始旅行,独自出发,心勤口勤,贪婪观察,持续话痨,结识来自世界各地的甲乙丙丁ABCD,从他们的片言只语和行动举止中埋设矛盾,构造剧情,以至于上瘾。我是需要新鲜故事供养的人,而开一家旅舍,就像有了培养故事的半亩田,守株待兔,自给自足。我甚至想过落草为寇,在深山老林开路辟地,在隘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旁边立一个招牌: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讲个故事来!
直到风景都看透,还是路途中的人最有味道耐咂摸,哪怕是一些零星的片段,哪怕是荒腔走板的样本。
我的童年时光在一个内地小镇度过的。记得小镇十字街口有一家宾馆,上下学时总要路过,宾馆前台是一位姑娘,后来陆续换成了中年妇女,在我离乡求学前,又换成了一个老太太。她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但与同一个人又没有区别,在前台两平米的空间内面无表情,迎来送往,现在想来,她们正与一个个故事擦身而过,那些掏出身份证介绍信驾驶证的旅人,可能是来小镇打尖探亲找工作,也可能是来聚赌盗墓收大麻。但这些她们都不关注,她们专注地嗑瓜子看电视织毛衣,眼皮子都懒得抬起来。宾馆定期清理旅人遗留的物品,胡乱堆在门口的垃圾池里,那些小镇上不常见的五彩斑斓的手袋纸箱在池水中腐烂变质,它们为什么会被遗留和忘记呢?小镇的人们为什么又视而不见习以为常呢?或许因为它们来源未知,寓意着不确定不安定不一定。
而不确定不安定不一定,就是一个故事最好的筋骨脉络。
现今开旅舍,每天碰到新鲜的人,听到新鲜的故事,见到新鲜的玩意儿……最大的收获是阅人无数。但人来人往,只有一半的人能留下些许印象,那些能搭上话,能闲聊攀扯的十分之一不足,把酒言欢、坐而论道的百之一二,知己更是万一难求。
为什么要与一位旅人成为知己?先说知己,在我理解中,就是有牵挂无牵绊。生活中少知己,不管新朋旧友远亲近邻,都太多牵绊,不愿拨他们的电话号码,甚至不想见他们的脸,不见还能想念,见了枯燥寡淡。这样说显得少人情味儿,但是年过三十,互相踩着脚握手的事情经历得也不少了,而与一位旅人成为知己,即便有些强求造作,也是能接受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熟人没故事。原本一个人,天长日久见得多了,形象渐渐从饱满变干瘪,三维变二维,猜得出他哪一刻笑,她哪一刻哭,想到的他们春夏秋冬四季不同的情绪波动曲线,喜怒哀乐都麻木,只等生老病死时才能再执手叙阔。
而一家旅舍的大门就是传送门,每天都来那么几位旅人,不管是飞机火车轮船还是自驾徒步骑马赶驴还是坐火箭什么,都不重要,他们来了,推门而入,在这之前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都不重要,也不用在意他们离开旅舍时向左还是向右,是飞天还是遁地。
在旅舍发生的交谈交换和交流才是最重要的。最大的Bonus是物品交换住宿环节,实际上,很多故事也就在这里了,人+物,才有故事。如是旅记,也就从这些物品开始说起吧。
如是旅记,一个青年旅舍老板营造的一万个旅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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