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四 楚卫官道
老管事陶泽有些郁闷。
已是午后,天白蒙蒙的没有一丝风。即使有头上的凉棚遮阴,但还是被地面反上来的热气烘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陶管事坐在棚下轻轻敲着腿,一边站立的伙计焦虑的四下观望。小小的山坳方圆不过五十步,十辆卸了牲口的大车满满当当的把空间都填满了。车队拆掉苫盖上绑了木桩,立起三丈阔、一人多高的围挡,封住了狭窄的坳口。车把式们挤在布帐下的一线阴影里,无聊的席地而坐、闭目养神,有几位已经冲起盹来。
头顶山坡上站着两名楚卫士兵,他们杵着枪一直眺望西方。“来了,来了。”一名士兵回头向山坳里的车队喊道,“肃静。”
其实不用他们提醒,每个人都已经感受到了地面的颤动。车把式们纷纷掸着尘土站起身来,背朝着布帐安静的站好。
大地震颤得越来越厉害了。陶管事也坐不住了,他从马扎上站起来,慢慢踱到棚柱下扶好。幸亏车队离官道还有一段距离,但浓厚的烟尘涌起几丈高,还是灌进了整个山坳。轰隆作响的马蹄声滚滚而来,带得每个人的心跳都加速不少。
陶管事闭着眼,心中习惯性地默默计数,大概又是一个千人队吧。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大队骑兵已经狂奔而过,如潮水般向东去了。
坡顶的士兵向下挥手,“别拆,别拆!管制还没完呢!”
山坳里立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抱怨声。陶管事皱着眉。身旁一个伙计见状向坡上拱了拱手,“敢问军爷,还要等到多久,我们在此回避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后面还有,时辰可说不好了。”
“眼下天快黑了,”一个车把式大着胆子,赔着笑试探“我们不远走,到了芳邑就停了……”
“说了封路、封路,还想着上官道?”年轻的士兵蹦蹦跳跳的从坡上下到山坳里,一把推开车把式递来的酒壶,走到了老管事面前。
“老人家,前敌司传令,沿途官道所有行旅一律原地回避,待军旅通过后,向东的商旅只能原路折返,概不例外。”
“道下行走,不能擅上官道。”山上挂着伍长腰牌的老兵补了一句,说罢又回头瞭望起来。
那伙计也不恼他只跟管事说话,“军爷,你看我们就快到了啊,芳邑镇就在前面不远,您们通融通融吧。这突然封路,又没时没晌的,我们这老老小小的实在是禁不起这么耗着啊。”
周围的车把式也七嘴八舌的帮腔。“就三里路了。”
“我们抓紧着赶路,说话就到了。”
见商队的伙计和车夫渐渐围拢上来,士兵慌忙撤出人群。“哎哎!你们可别难为自己还搭上我了。前路沿途都有巡队调度,闲杂人等再往前走格杀勿论。放你们走,我也要赔你们砍头的。”
“陶老。”清脆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众人的鼓噪。人群让开个口子,走出来的显然是个年轻女子,却是一身黑色劲装打扮。她掀开风帽,摘下口巾,露出白皙的脸庞。年轻士兵顿时呼吸一滞。天上的仙女下凡吗?他这辈子哪见过如此模样的人儿,那一双盯着自己的眼睛清波流动,连柳叶眉毛都像是会说话。
黑衣少女把站起身来的老管事扶回马扎,然后对众人轻声说到,“舞阳侯治军严谨,天下皆知。现在定是有了紧急军情,我们不要难为这些军士,违了楚卫的军例。”
年轻女子虽然声音不高,却仿佛很有权威,围拢的人群立刻就散开了。老管事坐在马扎上却有些惴惴不安。他看得清楚,那女孩拍着年轻士兵的肩头,把他送回土坡之时,顺手从他腰后拔走了一件物什。他身旁年轻伙计的眼神也有些游离,但还是自觉的掩住了女子的身影。
余光中,他们瞥到一道黑色的身影,无声地翻过了东侧山坳的缓坡。两人面面相觑,脸上不约而同的浮出一丝苦笑。
另一侧年轻士兵正手脚并用的往坳口坡顶上爬,爬到一半手自然的扶了下后腰,随即直起了身子,难以置信地回身向下看去。
坡上的伍长听见一声厉喊:“他们偷了巡旗!”正惊诧间,山坳外传来一阵牲口的嘶鸣。坳内狭窄,商队的驮马都卸了车集中拴在坳外,由三名士兵看守。伍长在坡顶急转身跑了几步,正看到一匹雪白的北陆骏马一跃半空,飞过了看守的头顶。马背上的黑衣女子扬起手中三角旗子,朗声喊道:“去去就回,不走官道!”
几名楚卫士兵恼羞成怒,纷纷抄起武器,看守马匹的士兵已经开始解缰绳。陶老管事倒不着急,也不起身,只是轻声说道:“没法子了,先绑了吧。”
芳邑客栈
大堂里只有一桌客人。桌上摆了四只瓦碟,一壶烧酒。白切羊肉、温拌杂菰、油爆花生,西江烩鱼都是客栈里的风味菜品。身形高胖的客人举箸夹起酥嫩剔透的羊肉薄片,对着窗口光线欣赏了半天,方才恋恋不舍的放进嘴里。
“添三碗糊辣汤,几位趁热。”布衣少女又放下几个大碗,然后麻利的收拾起桌上见底的汤碗。
同桌的三人在客栈里已经住了一夜,穿月白长衫的是永顺市大成牙行的牙商龙沮,陪着两位天启过来的客商来芳邑看货沽价。
当昨日他们来到镇上后,龙沮的心情就像镇上的汤浦跌泉般一日三宕。先是一路上向客人夸口不绝的贮茶岩洞竟然封了。他和客人瞅着半埋在老乡屋里的茶瓮面面相觑。临时掘开地面挖出的大坑深深浅浅,瓮外草木灰也填得不满,这样临时的处置,时间稍长,怕是真的会毁了今年的新茶。紧接着那个叫柏夜的小伙子匆匆捎来安里正的话,说是茶山的主家马上就到,不敢如往年一般做主售茶。
听闻此话,龙沮脑门上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这雾隐茶山的主家可是宛州江氏,跺跺脚东陆都会震动的。江家所开银庄遍布诸侯各国,牢牢把控着大胤朝的金融汇兑,难得入眼几项偏门的新鲜产业,其中就有芳邑这座小小的雾隐茶山,大半出产还是江家人自己收回去喝掉了。
牙行五年前开始做起镇上余茶生意,假借着江氏的金字招牌,流通到市面上的雾隐茶一时声名远播,牙行也获得了惊人的暴利。眼下低调的江家来芳邑查验,恐怕是要断了这条财路。
天启来的两位茶商倒是一点也不急,他们对茶叶驻存环境的变化也是不大在意,粗粗转了几家便回到客栈歇息。两人回房合计了一阵,反倒兴冲冲的邀出龙沮,提出想要借机拜会江氏。
三人这顿饭从中午一直吃到太阳将要西沉。龙沮已经喝下两大碗糊辣汤,虽说芳邑的特制糊辣汤远近闻名,但接连灌进肚子也有些扛不住。高胖些的丁老板似乎还吃得动,两眼不时色迷迷的瞥向柜台里的少女。另一位客商姓武,却是比较节制,酒也是一滴未沾。
丁老板打着嗝,对龙沮说:“某家在温阳呆的这六年间,山珍海味吃得多了,但也不曾试过此等野趣啊。关北四郡,怕是也找不出哪家店,比这里的烩鱼做的更醇厚了。”
龙沮心头微微一动,端起酒杯敬道:“丁老板生意广泛,帝都和温阳各处都要照顾,真是辛苦。”
“赚钱嘛,自找苦吃也心甘情愿不是。”丁老板有些得意,“这次就不光是累,还特别惊险,若非骑快马连夜赶路,我这胖大身子哪能及时挤过殇阳关出来。”
冷不防一筷子杂菰塞进了他肥厚的唇间。丁老板被汁水溅到下巴上,正要变色,瞅见了旁边武老板的眼神,愣了片刻,就低头不再说话了。
“胖就多吃素。”武老板捋了捋两撇焦黄的鼠须,抬头微笑着问龙沮,“镇上的管事说江家人今日肯定会到?”
“说是午间就到,怕是在路上耽搁了。”龙沮望向窗外,“人家排场大,也大不过军令,迟些也正常,过不来也是正常。”
他声色不动,脑筋却一直急转。眼前这二位客商,经人介绍乃是天启城中的茶行世家。而兰缀江边的温阳,近两百年来一直是大胤官窑,全城单做瓷器买卖。两行根本不搭着,这二人到底是何来路?
更重要的是,“连夜赶路、及时进关”这几个字着实有些惊人了。前敌司的快马一个时辰前刚到客栈,突然得知封路的消息,店家、客商都混乱了好一阵,龙沮自己都还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眼前这两位怎么好像早就知情了呢。
龙沮的目光被突然出现在空场上的白色骏马吸引住了。三人都停下筷箸,盯着从马上翩然而下的黑衣少女。
“有没有当官的在?”少女也不进屋,站在空场上,手里转着一面小旗子。
此刻正在芳邑的不仅有官,而且文武齐备。前敌司丞派来的校尉程步蝉,从兰亭驿赶来拜会监察司肃正史薛京大人。
一行人行至山脚,正看到巡队的令旗被一个女子舞来舞去,程校尉登时眉头一皱。身旁的士兵立刻冲了下去,把少女团团围住。两名士兵倒转枪尖,双杆交叉就向少女的头背上压了下来。
少女有些惊恼,她轻盈的后退两步,避过枪身,口中连喊:“且慢动手。”
枪势未老,两名士兵手臂一转一推,两杆长枪调转了枪尖,堪堪贴着少女的两肋,斜飞五尺,戳到了地上。少女被枪势带倒,二人同时抢上前几步,瞬间就将地上的少女锁在两枪之间。
薛京边向这边走来,边抚手大赞:“君侯亲兵,真是不同凡响。”程步蝉统管的乃是舞阳侯白毅大将军的亲兵营。官职虽低,但身为白毅的亲随将佐,在楚卫军中名头甚响。
全身重甲的程校尉微一拱手,转头喝止住了亲兵。躺在地上的少女没好气的扔掉巡旗,伸出另一只手。薛京仔细端详片刻,和程步蝉对视了两眼,二人马上快步赶过来,轻轻扶起少女。
这时才从江边追来两匹巡队快马,巡骑看见官道上奔行的持旗少女就知道不对,奈何白马速度惊人,只两里路就被甩下好远。
此刻他们却半张着嘴巴,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位长官掺起少女,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慢慢走进了客栈。
薛程二人也是满怀惊诧。少女伸出的手里攥着的是个圆形龙血玉牌,上面赫然刻着一个“江”字。
宛州江氏并非诸侯,却和朝廷渊源颇深。这玉牌上的“江”字,据传是风炎皇帝白清羽手书,共制十枚,可在东陆十六国通行无阻。
“亏你二人识货。”黑衣女子进了客栈大厅,自顾自找了个座位坐下,把龙血玉牌往桌上一扔,边喘着气边掸扫身上的尘土。柜台里的玲兰端来光洁的铜盆和一方白巾,乖巧的站到她的身边。黑衣女子抬头惊喜的道谢:“多谢妹子。”玲兰也不说话,递过方巾,赧然一笑。
薛京等了半晌,试探着拱手问道,“请问小姐,与江会长怎么称呼?”
“江静渊是我哥。”
“果然是江大小姐。”薛京深深施礼,“近二年时常听闻小姐豪杰事迹,适才目睹小姐英姿,真乃…”
“行了行了,被两个大头兵叉翻在地,脸也丢尽了。”江大小姐用方巾浸了温水,简单的敷了敷脸,气息也调理匀了。
薛京赔笑到:“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啊。这位是统管舞阳侯亲兵营的程步蝉程校尉。在下…”
“是白毅的亲兵营?”江大小姐直直的瞪着程校尉,“那,军王在这里?”
程步蝉慌忙解释:“冒犯了,不过大将军不在此处,我等另有军务。这…这其间定是有什么误会,总之请小姐恕罪。”
“此处靠近王域边界。眼下军情突至,兵马调动…调动频繁。小姐怎会孤身在此?”
程校尉和薛巡史满头雾水,这么个金贵的大小姐,是怎么一手巡旗一手御牌扎到这前线来了。
江大小姐失神了片刻,一把毛巾又捂在了脸上。“我的车队在西边山坳里,过不来了。你俩谁官大?想想办法。”
兰亭驿
驿站里外已经兵满为患。临时开辟的场地又被新竖起的营帐塞满了。大批马队被牵进了北边的树林避阴。
白毅将军的亲兵个个都是能工巧匠,他们根本不等牙山的物料送到,麻利地伐倒几棵三丈高的栎树就开始下料搭台。兰亭驿守孔德生端着烟袋,站在驿馆正门。驿兵乙弛站在他的身后,眼看着四五丈高的敌台,紧贴着树林平地而起。
昨日,乙弛被记了功。但是兰亭驿被记功的不止他一个。前往昌原传信的驿兵也遇到了离军斥候。据德生叔私下讲,昨日楚卫前线各处均有离军斥候出没,既有往离国沧澜道的方向,也包括他所见的西行刺探的雷骑,不过接触双方都保持了相当的克制。
殇阳关离军不同寻常的动向让人摸不出头绪。直到昨天晚上,前敌司抵近到了兰亭。驿兵们才陆续知道,原来两日前,天启守护使、离国公赢无翳已经率领全部雷骑赤旅,连夜拔营开出帝都打算归离。现在正向五里外的殇阳关进发。
楚卫国的战争机器终于光明正大的轰鸣起来,压抑了六年的军队迸发出强大的活力。
哥哥看得很准,上个月换防进来的“沁阳兵”一夜之间竖起了山阵枪甲的旗帜。夜里就拔营前进,现在已经在殇阳关前修筑巨大的营垒了。
令人称奇的是,今日清晨前敌司已经全面接管了兰亭驿的调度权限。而陈国、休国驻楚卫军团的前队,午间也分别从云中和封锡赶到关前。刚刚接到前敌司通报,两万山阵枪甲已在建水临近各渡下船,明日就能开到殇阳关下。
云中啊,离殇阳关足有五百里远。谁都知道陈国军队以炬石车闻名天下,那么重的器械非得拆开用八牛大车拉动,部队是什么时候开拔的?难道预先已经知道离国人要闯关归国吗?乙弛的脑子有点乱,但他清楚一点,浓浓的战云已经压在了楚卫边境之上,包括他的家乡。
驿守回头拍了拍发愣的乙弛:“小乙,去领半日假,回家收拾下。”他细心的整了整乙弛的号衣,“找一趟你婶,拿两袋烟叶,告诉她,我过些日子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