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世界上最纤细的声音汇在一起,
也可以遮住内心最强烈的呐喊。
1
以前也有人说过叶半蕾说话声音大,不过用的都是像“字正腔圆”“铿锵有力”之类的褒义词。
这次来不丹旅行,旅伴们的反馈却没有那么友好——
“你一个人说话抵得上一百个喇嘛诵经。”
“简直是噪音!”
“别喊我!跟你走一起臊得慌!”
……
一开始,叶半蕾认为这纯属诽谤——根本就不是她的问题,只是这片雷龙之地太过静谧而已。
直到在岗提寺,她一句“哎哟喂我去,快来看鸟”惊走了一群黑颈鹤,她才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
“半蕾,你就不能控制一下吗?你是不是已经把自己给震聋了?”闺密小福说。
“嗯,是有可能的,你真的可能会把自己震聋。”医生说。
回国后,叶半蕾第一时间去看了耳鼻喉科。检查结果显示,她的听力已经受到了影响。
“大夫!请你治好我!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她是个急性子,凡事都讲求当即见效。
“别担心,并不是永久性的损害,平时注意一下应该可以慢慢恢复的。”
“就没有更有效的治疗方法吗?”叶半蕾一着急,音量又提了八度。
医生揉了揉耳朵:“你可以试试去学习演奏曼陀林,据说是世界上声音最纤细的乐器,对你有好处。”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叶半蕾就报了一个最贵的曼陀林学习班。直接拿手机下单,网上评价都说,那位叫闵和歌的老师又帅又nice。
上完第一次课后,叶半蕾也发了一条评价——帅倒是确实帅,人nice?我就“呵呵”了……
没错,第一次课,叶半蕾就和闵和歌吵了一大架。
她报的是零基础班,学员大多是学龄前的孩子。闵和歌从识谱教起,一节课下来,叶半蕾连曼陀林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
“闵老师!有些话可能没提前和您说清楚,我不是来学乐理的,我是来治病的。”一下课,叶半蕾就叫住了闵和歌,音量已经尽量控制了,却还是震得教室里荡起了回声。
闵和歌皱着眉头指了指墙上的“静”字:“出门左转人民医院,右转安定医院,你自己选。”
说完他摘了眼镜,捏了捏鼻梁。
叶半蕾站在三尺外都能感到一股沉沉的倦意从头到脚铺下来,让这个二十出头的男人陡然老了十岁。
“闵老师,我看您上课也挺累的,乐理这些真的不用教得这么细。”
“我上课不累,和你说话累。”
“闵和歌!你……”
所以确切地说,是叶半蕾一直在大吵大闹,闵和歌很平静,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比子弹还难吞下。
尽管如此,第二次课叶半蕾还是去了,主要是心疼那两万多块的学费。
依然是乐理课。
第三次课讲曼陀林历史。
第四次课那不勒斯文化。
第五次课是曼陀林古典名曲赏析。
第六次课是曼陀林现代美国乡村音乐赏析。
第七次课放了一部电影,尼古拉斯·凯奇和佩内洛普·克鲁兹主演,改编自畅销小说的《柯莱利上尉的曼陀林》。
电影刚放到柯莱利上尉望着佩拉吉娅对士兵们说“漂亮宝贝,两点钟方向,向她致敬”时,叶半蕾就爆发了。正站起来要开骂,就被闵和歌一句“走的时候请脚步轻点”给堵了回去。
当时闵和歌正站在窗边抽烟,说这句话时,他转过身对着叶半蕾,抬起夹烟的两根手指放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深邃的双眼被烟熏得微微眯了起来,流露出几分慵懒的迷离。
叶半蕾觉得自己是中了邪,竟然真的就蹑手蹑脚地走了。
2
刚走出教室,叶半蕾的手机就响了,组长喊她去公司加班。
叶半蕾料想这一去就是24小时连轴转,于是坐在路边,点了一份凉面。
吃面时,她一直在摇头,想把闵和歌的脸从脑海里甩出去。面摊老板以为是有蚊子,好心地拿来蒲扇,围着她用力地扇。
正好是课间,闵和歌下楼买烟,就看见了这副邪教施法般的诡异场面,一个没忍住,喷笑出来。
笑完脸有点僵,想来是肌肉已经不适应这个表情了。
上楼前,闵和歌又望了叶半蕾一眼,想到以后没机会和这个有趣的大嗓门女学员拌嘴了,感觉有点可惜。
毕竟,生活就这么点乐趣了。
从公司加完班回到家已经是一天以后,叶半蕾这才想起要申请退学费,这对一贯雷厉风行的她而言,简直是个奇迹。
提交完退费申请,手机弹出提醒信息——您的申请已被受理,商家确认后,剩余款项将在三日内退回您的账户。
叶半蕾等了三天,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唯一的好消息是,闵和歌那一眼的魔力也随着耐心的消耗在她脑中灰飞烟灭了。
摆脱魔障的叶半蕾小姐,战斗值又恢复了正常水准,在网上投诉的同时给学习班打电话,打了两遍没打通就风风火火地上门讨债了。
到了发现学习班没开门,门口贴着通知,说要一周后才复课。
叶半蕾找到大厦的物业,办公室里只有一位耳朵不太灵光的老大爷,沟通异常艰难,急得叶半蕾大嚷起来:“我这是遇见骗子了吗!”
“您说什么?您是这片儿的片警?警察同志,小闵可是个好孩子,不信您可以去看看他家里的情况……”说着,大爷就给叶半蕾写了闵和歌家的地址。
3
柳林胡同12号是个大杂院,大多是做小买卖的外地人在此租住,院门口晾了几件已辨不出颜色的内衣。叶半蕾犹豫了许久,才从一件还在滴水的胸衣下钻了进去。
她不太敢相信,经营着高端乐器学习班的闵和歌,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大杂院里各种私搭乱建,九十斤的叶半蕾走在过道上都要侧着身子,越往里走光线就越暗,中药味却越来越浓。
走到尽头,隐约看见一个男人正守着炉子打盹,砂锅里煎的中药已经沸得快要把盖子顶开了。
“嘿!火大了!”
叶半蕾的一声提醒,惊得男人从板凳上跌了下来,一缕光照在他的脸上,叶半蕾才认出他就是闵和歌。
“骗子!还钱!”不啰唆,直奔主题。
闵和歌听嗓门就知道是叶半蕾,把火弄小后,进屋拿来手机,打开看了一眼,对叶半蕾说:“你先帮我交十块钱话费。”
他没戴眼镜,眼眶被炉子的烟熏得发红,过道透进来的那么一点光被头顶的树叶搅动,像是在他的睫毛上跳舞。于是叶半蕾又像中了邪似的,乖乖给他交了话费,而且还多交了四十块。
交完她就不停地摇头,脑海中闵和歌的脸也摘了眼镜,变了另一种风格,无限地复制平铺着,入侵了她的每一个脑细胞。
看着叶半蕾摇头晃脑的样子,闵和歌又忍不住想笑。
“你笑起来好丑。”说出这句话,叶半蕾自己都觉得违心,而且脑海中闵和歌的脸又变成了笑着的模样,显得更有魔性了。
闵和歌强忍住笑,重启了手机。欠费多日的手机终于又有了信号,APP里弹出叶半蕾的退费申请,他咬咬牙,点了“确认”。
“等几天你会死吗?还非得找上门来。”再见到叶半蕾,闵和歌觉得不和她拌几句嘴,有些浪费。
“再让我等几分钟,我都会死。”
叶半蕾还没来得及奓毛,房间里忽然传出虚弱的女声。
闵和歌刚刚轻松几分的神色旋即凝重起来,也顾不上烫,端起砂锅就往屋里走。
叶半蕾也跟了进去,屋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有股怪味从角落传来。她在久病卧床的外公家就闻到过这种味道,外公说,那是死亡的味道。
她在墙上摸索着想要开灯——
“别开灯!”
还是刚才的女声,尖利了许多,透着恐惧。
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叶半蕾才在一团被褥中辨出一个女人的轮廓,女人正边喝中药边用方言对闵和歌说着什么,听语气像埋怨或是奚落咒骂,闵和歌则没有了一丝气焰,只剩在一旁喏喏地应着。
“你好,我叫方芳,是闵和歌的女朋友,”女人重重地摔下药碗,换了客套的语气冲着叶半蕾的方向说,“你是和歌的学员吧?他脾气不好,你别怪他,都是被生活给逼的……”
方芳说话的过程中,闵和歌几次试图打断,都被她骂了回去。她从闵和歌的幼年讲起,没多久就流下泪来,讲到闵和歌刚刚替父母还上债她又病倒了的时候,她招手叫叶半蕾过去。
叶半蕾感觉两只冰冷黏腻的手覆在她的胳膊上,她凭空打了个激灵,像深陷进潮湿的沼泽。
“和歌这么优秀,经常有女学员向他告白。刚生病那会儿,我还说让他别管我了,找个家世好、漂亮又健康的姑娘过正常的生活。但人啊,越到穷途末路就越想抓住那唯一的救命稻草,现在我说不出那种硬气的话了,我只想他能陪在我身边……我知道我对不起他,这个月又换了新的疗法,家里那点钱全花出去了,他连话费都交不起了……”
叶半蕾不傻,能听出方芳话里有话,她起身要走,门外却忽然下起倾盆大雨。
闵和歌飞奔出去把炉子收进厨房,又拿了块木板加高门槛,可迟了一步,积水已经漫进了屋里。
叶半蕾的帆布鞋很快就被浸湿了。
闵和歌搬了张板凳进来,示意叶半蕾站在上面。
“不用,我马上就走。”叶半蕾脱了鞋袜。
“院里都是玻璃碴,你找死啊。”闵和歌不由分说把她搀扶上板凳,又从水面上捞了双拖鞋给她换上。
叶半蕾向外张望,浑浊的天空还泄出诡异的红,如注的暴雨拼命挤进房檐的罅隙,像是刻意要把此地淹没似的。
“真像末日。”她不禁呢喃。
“每天都是。”闵和歌点了支烟,小声说。
囿于这九尺末日里,屋外是雷雨交加,屋内是方芳明显逐客意味的呻吟与咳嗽声,叶半蕾忽然好想能听到些别的声音。
“话说,我还没听你弹过曼陀林呢,讲那么多没用的课,其实你是南郭先生吧?”
“开玩笑。”闵和歌说着从墙上取下曼陀林,倚在门框上,蜷曲于两个末日的夹缝间,叼着烟,轻轻捻拨。
医生说得没错,曼陀林果然有治愈功能。
闵和歌指尖一动,叶半蕾就感到末日被屏蔽了,她望着他,只能听到这世界上最纤细的乐声。
4
雨势稍小后,闵和歌光着膀子把叶半蕾背出了胡同,院口的内衣没有人收,穿过那片水帘时,叶半蕾有种劫后重生的错觉。
将晴的天有乌云挡不住的光,叶半蕾这才看清闵和歌背后密布着小小的紫痕,忍不住恶趣味地戳了一下。
“别弄,疼。”闵和歌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肩膀。
“怎么弄的?”
“方芳掐的。她生病了,难受。她以前很好的。”每个字都是隐忍克制后的斟酌。
叶半蕾还想问,闵和歌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说了。他把她放在公交车站台的椅子上,转身就走。
没有曼陀林的闵和歌,只剩一个苍老的背影。
转天一上班,叶半蕾就被组长喊去了办公室。
“联系音像部配乐吧。”组长递给她一张书单。
他们正在开发一款精品阅读APP,主打特色就是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聆听到与文字场景相契合的背景音乐。
叶半蕾扫了一眼书单,看到了路易斯·德伯尔涅斯的《柯莱利上尉的曼陀林》。
“我可以找琴师配乐吗?那样契合度更高些。”她问。
“你有资源的话,可以。先写个策划案给我吧,这是今年公司最重头的项目。”
接下来的一整天,叶半蕾都在写策划案。她罗列了网上能搜到的所有有关闵和歌的正面报道,还做了稍许的夸张处理。
“国内最好的曼陀林琴师?有点意思。”收到策划案,老板直接下楼找到叶半蕾,当场拍了板。
不仅如此,还配备了国内最顶尖的录音团队和随行记者,让叶半蕾带队去《柯莱利上尉的曼陀林》里描写的塞佛罗尼亚岛进行室外收音录制,为APP上市做前期宣传。
当晚叶半蕾就给闵和歌打了电话,给了他她权利范围内所能承受的最高价,还许诺自掏腰包请护工照顾方芳。
“怎么就想起我这个大骗子了呢?”闵和歌刚把方芳哄睡着,走出压抑的房间松了口气,不想放弃这小吵怡情的机会。
叶半蕾却是难得的正经:“看你苦,想帮帮你。”她能听到自己心里有同情以外的其他与“情”有关的杂音,第一次感觉,变得敏感,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闵和歌爽快地答应了,在末日里走钢索的人没资格保有无用的自尊心。
5
希腊,塞佛罗尼亚岛。
一行十五人正对着两大一小三间客房发愁,公司在人员配置上花了大手笔,就只能在行程花销上省钱了。
“我睡觉打鼾。”叶半蕾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让他们自觉让出小房间,毕竟就她一个姑娘。
没想到闵和歌更直接:“我要自己睡。”
自从方芳得病,他就没完整地睡过一晚,这次来工作,也多少抱着给自己放假的私心。
众人没有异议,叶半蕾是一个赏心悦目的漂亮姑娘,还巴不得能多看几眼。再说了,一个姑娘打鼾,能有多大声。
结果第三晚,叶半蕾就被踹进了闵和歌的房间。
“这哪是打鼾啊,简直就是拆迁大队啊!”众人的原话是这么说的。
闵和歌的房里只有一张大床,忙了一天,叶半蕾也实在是累了,也没客套,直接沿床边躺下。
“你往中间睡吧,我不睡。”闵和歌坐在飘窗上对她说。
“时差?”叶半蕾问了一句,还没等闵和歌回答,她就已经打起了鼾。
闵和歌已经失眠两夜了,既困也乏,但就是睡不着。这夜太静太美了,没有方芳痛苦的呻吟和每每梦魇后把他掐醒狰狞的质问,他见惯了地狱,竟然无福消受天堂了。
但此刻,叶半蕾的鼾声伴着海浪此起彼伏,闵和歌看了一眼她奔放的睡姿,又忍不住笑了。
这夜,多少好捱了一些。
6
转天,叶半蕾在轻柔的曼陀林声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沐浴在地中海晨曦下的闵和歌的剪影,怕自己又胡思乱想,赶紧又闭上了眼。
“醒了就别装了。”闵和歌望着窗外没有回头,给叶半蕾时间穿衣服。
“你耳朵还真灵,我睁个眼你都能听出来。”
“嗯,还能听出你呼噜中逼真的电钻和大锤声呢。”
“哎,我估计就是被自己的呼噜声给震聋的。”叶半蕾换上衣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闵和歌一脸好奇,就给他讲了不丹的典故。
“哈哈哈!原来你是真有病啊!”闵和歌还记得和叶半蕾初遇时的场景,于是这几年来的第一次畅快大笑也给了她,“我教你弹琴吧,这次不收学费。”
真正开始学琴已经是这天晚上,收工后吃完饭洗完澡,闵和歌摊开一张琴谱在床中央,叶半蕾湿着头发盘腿坐在旁边,水珠流下来,洇湿了琴谱。
“你把头发擦干再上来。”
一恢复老师的身份,闵和歌就严谨苛刻起来,但叶半蕾是个爱搞怪的性子,越不让她干什么她就越想干,一个劲地疯狂甩头,把整张琴谱都弄得湿漉漉的。
闵和歌一着急,推了她一把,床太软,叶半蕾直接就掉了下去。
正打算看她有没有受伤,叶半蕾从地上跳起来抓起枕头就朝闵和歌砸去,边砸边吼:“你还敢推我!”
闵和歌果断还击,音量上也平分秋色:“欺师灭祖啊你!”
于是这一晚就在鬼哭狼嚎的枕头大战中度过了。
第二天从头教起,叶半蕾僵硬的指法又惹怒了闵和歌。
“就没遇到过你这么笨的学生!”他把她扯进怀里,手把手地教她。叶半蕾肩膀窄,闵和歌手臂长,刚好能围住一圈。
闵和歌的下巴抵着叶半蕾的头顶,低着头,握着她的双手,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地教她。
叶半蕾把头靠在闵和歌的胸口,除了他的心跳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以外,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会了吧?弹一遍。”
闵和歌一松开叶半蕾的手,她就触电般从他怀里弹开,然后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还不会?笨死了!”闵和歌伸手又要去扯叶半蕾,她用力挣脱开。
“热!”叶半蕾大吼。
“三岁小孩现在都该会弹‘一闪一闪亮晶晶’了!你别跑!不许动!”
于是两人又追逐吼叫了一晚。
这两夜,不知是因为吼到缺氧还是累到虚脱,闵和歌都睡得很香。
7
之后叶半蕾却忽然沉默了,白天就坐在海岸边一个人不停地摇头,晚上也不肯再和闵和歌学琴。
最后一天,录《佩拉吉娅之歌》。因为要同期收录海风和海浪的声音,所以团队早早就出发了,沿海岸线寻找游客稀少的地方。
路上叶半蕾依旧沉默,光脚走在沙滩上,只盯着自己的脚印都可以发呆好久。
找到合适的地点后,工作人员开始搭设备。闵和歌看到叶半蕾又坐在一块礁石上摇头,便凑过去,倚着她练琴。这几天他一直在担心叶半蕾,怕自己太严厉伤了她的自尊,但一想到叶半蕾那大大咧咧的性子,又笑着否定了这个答案。关于另一个可能性更大的答案,他不敢想。
弹到第十二小节时,他察觉到叶半蕾不摇头了,于是他按住琴弦,乐声戛然而止。海风拂起叶半蕾纠结的长发,闵和歌拾起一缕,用手指轻轻为她梳开。
“怎么办,我怎么摇头都甩不开你,你就在我这里。”叶半蕾指着自己的额头,“你不停地往里钻啊钻的,钻到了我的心里。我想我是爱上你了,怎么办?你已经有女朋友了,我最讨厌小三了。你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喜欢我,让我趁早死心好不好?”
这时导演示意一切准备就绪,闵和歌小声说了一句“你听”,便开始演奏。
《佩拉吉娅之歌》是初见之喜,亦是离别之殇,没有电影中交响乐的磅礴映衬,只有曼陀林的低吟浅唱。
闵和歌一遍遍地弹着,叶半蕾静静地听着,除了彼此错乱的心跳,她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一次,她没有刨根问底,她爱过,知道有些答案不能追问,只能领悟。
8
塞佛罗尼亚岛的最后一夜,叶半蕾与闵和歌彻夜未眠。
叶半蕾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耐心地学琴。
这夜,只有琴声,呜咽无语。
回国的飞机上,叶半蕾一直戴着耳机在听还没做音效处理的《佩拉吉娅之歌》,精密的设备收录了所有细小的声音,渐渐地,她甚至能听出闵和歌的呼吸声与指甲刮过琴弦的滞涩。
闵和歌坐在她身边,飞机降落引发一瞬的耳鸣时,他说了一句话,很短的一句话。叶半蕾没听见,其实他自己也听不见。
有些无可奈何的事,只有天知道就够了。
“你刚才说什么了吗?”在机场分别时,叶半蕾才摘下耳机。
“我说,人啊,钝感一点,活得会轻松一些。”闵和歌摸了摸叶半蕾的头,转身搭上了回柳林胡同的地铁。
项目的收尾工作还算轻松,叶半蕾依旧整天戴着耳机听那支曲子,老板每每看到,还夸她工作投入。
开进度会议那天,负责后期的音效师说再把《佩拉吉娅之歌》的第十二小节处理一下就完工了。
“第十二小节有什么问题吗?”还没等音效师回答,叶半蕾已经戴上了耳机,反复地听第十二小节。
那天,叶半蕾一直戴着耳机僵坐在会议室里,老板啧啧称赞“看人家小叶这工作态度”。
距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叶半蕾忽然就冲出了会议室,狂按电梯,然后等不及,直接从42楼一路走楼梯冲了下去。
出了写字楼,打了车去柳林胡同,却被邻居告知闵和歌在医院。
9
人民医院住院部六楼,叶半蕾遥遥看见闵和歌正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嘴里叼着的烟没点燃,一副犯了烟瘾手足无措的样子。
“闵和歌!”她大声喊。
闵和歌停下脚步,望着她,但没有走过来。
他们相隔着一眼的距离。
“我听懂你的答案了!在第十二小节!”叶半蕾边说边朝闵和歌走去,“你练习第十二小节时,我向你告白,之后你每每弹到第十二小节都会窒住呼吸,琴声也变得滞涩。闵和歌!你也爱我!”
这并非她一开始想要的答案,却让她欣喜若狂。
关于爱,每个人都心口不一,每个人都残忍自私,爱让一切词性失去了褒贬。
叶半蕾话音落下,“砰”的一声传来,闵和歌身后传来躯体与金属架倒地的声音。
“方芳!”闵和歌转身大喊,走廊尽头的医生和护士蜂拥赶来。
这是叶半蕾第一次看清方芳的样子,她蓦地就想起了以前外公经常哀号的那句“半截入土”——方芳活生生的肉体却给人虚无之感,像是在缓缓化身无形的触角,紧紧缠绕住闵和歌的生命。
“闵和歌,我……”她试图走近。
“别过来!”闵和歌朝她怒吼,“你根本就没听懂!你忽略了最明显、最大的声音!你滚!滚出我的生活,滚出,我的末日!”
10
入夜,闵和歌躺在方芳病床旁的行军床上,他知道,叶半蕾就在楼下。
他知道,无论多远,他与叶半蕾之间永远都只有一眼的距离。只要他望她一眼,就是电光石火,就能走出末日。同时,亦是另一种万劫不复。
病床上的方芳仍在不停地呻吟,夹杂着咒骂,骂命运、骂闵和歌、骂叶半蕾……大多是无意义的脏话的叠加,她实在太疼、太难受了。
被抢救过来以后,方芳身上插满了管子与电线,各种设备发出不同的噪音,混杂在一起让人头痛欲裂。闵和歌在行军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方芳蒙住头,试图能浅浅地睡一会儿。但下一秒,却如芒刺在背。
方芳用指甲狠狠掐着闵和歌的背,仿佛不惜耗尽仅剩的一点生气,连声音都变得来自地狱般凄厉:“和歌!你还爱我吗?”
闵和歌疼得渗出豆大的汗珠,一动也不敢动。
“闵和歌!你早就不爱我了是不是!你爱上那个小姑娘了!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和你一起还债,是谁为了你和家里人断了关系!你想想你要敢在这个时候抛弃我世人会怎么看你……”威胁之后又是哀求,“和歌,你爱过我的……和歌,我活不久了,你等我死了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不好……和歌,不要离开我……”
方芳手上的力气终于泄了,闵和歌适时地转身把她拥进怀里:“你又胡思乱想了,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等你病好了……”感觉方芳复又昏睡了过去,他抬头,示意等在门口的医生和护士进来。
做完例行检查,医生把闵和歌叫去了走廊:“我也不跟你说虚的了,你女朋友这种病就是个折磨人的病,折磨她自己也折磨周围所有人。有钱的话就这么活死人一样在床上躺一辈子也不是没可能,但以目前的医学水平来说,是没有任何可能性治愈的。”
“大夫!我听说国外又有了新的疗法……”
医生摆摆手,打断闵和歌:“你要真疼她,就做点能让她开心的事吧。”
闵和歌失了魂般走回病房,闭着眼睛,拉上了窗帘。
无论多近,他与叶半蕾之间也永远都有一眼的距离。
11
一个月后,闵和歌的曼陀林学习班在少年宫举办面向家长的汇报演出,叶半蕾也去了。
她一直联系不上闵和歌,那天在医院被闵和歌那样痛骂,在楼下等了整整一夜都毫无回音,但她回家后,还是心有不甘。她这么骄傲的一个人,这爱却让她变得如此卑微。她甚至还想过,只要闵和歌不再拒绝她,她会和他一起照顾方芳。
对叶半蕾而言,单相思是一回事,两情相悦却不能相守就是另一码事了。她的世界一直朗朗乾坤月明星稀,她不相信言情剧里专门用来虐人的狗血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想跟闵和歌把话说清楚,大家都是成年人,听的道理比吃的饭还多,该知道怎样的选择才能过好这一生。
因为没有家长胸牌,演出开始后,叶半蕾才从大厅一侧溜进来,倚在安全通道旁,遥遥望着台上的闵和歌。
她觉得他整个人都垮了,不仅瘦,连一直强撑着那副骨架的魂都散了。隔了那么远,叶半蕾一眼就能看到闵和歌白色衬衫下嶙峋的蝴蝶骨,随着每次琴弦的拨动,刚刚展开翅膀就摇摇欲坠。
与学员合奏完一曲欢快的《G大调双曼陀林协奏曲》,闵和歌起身向观众致敬,家长们也起身报以热烈的掌声,同时在观众席中央让出一条小路,所有人转身——
大厅正门打开,穿着婚纱的方芳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进来,学习班的孩子们奏起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闵和歌单膝跪地为方芳戴上钻戒,社区代表向闵和歌颁发“杰出青年”奖状……
“不要!闵和歌!我……你……”错愕的叶半蕾这时才想起来呼喊,但曼陀林的合奏声淹没了她的喊声,原来世界上最纤细的声音汇在一起也可以遮住内心最强烈的呐喊。
喊到失声,叶半蕾终于懂了,《佩拉吉娅之歌》本身就是一首无果的恋曲。闵和歌想告诉她的是,故事里的人敌不过命运的悲哀与世俗的压力,现实中的他们,同样无能为力。
这才是最明显、最大的声音。
叶半蕾觉得自己果然聋了,这世界,全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