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心情就像是落在泥土里,孕育,吐芽,长出很多很多的花,雪花,兰花,梅花,樱花……它们别有根芽,美好且招展,是神奇的药和指引的灯,能治愈人在生活中无法得到医治的那些伤痕,是灵魂的一种芬芳延伸。
诗也和音乐一样,是用来消释生命这脆弱而又复杂的存在之上荆棘满布的苦楚的,是悲欢人性的极致抒写。所以,所有的诗歌背部都刺着两个字——伤怀。
从不刻意去读,但假如偶然遇见了一首好诗一个好句子,就给读诗本身这件美好的事平添了十倍的荡漾。
那天在一个影评人写高仓健的文章中读到了张枣的《镜中》,大概是从高仓健与他的前妻江利智惠美的情感纠葛中联想到的。很形象地传达了一种遗憾的深情:明明相爱,却故作冷漠,明明非君莫属,却非得等到失去以后才体会得刻骨。那样的遗憾,时过境迁,是一回忆翻篇就会静静飘落的梅花吧?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我的视线只落在这两句上。反复吟咏,身临其境。就像初逢一个高山流水中走来的男子,平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这是第一次,一见钟情。表面上一池秋水,内心的鼓点却敲得兵荒马乱。眼前零零落落地飘着,有的树远,有的树近,远的近的落花都向我袭来,那暗香有一种熟悉的痛心的药力,痛得我蹲下身子,不知所措地忍着泪。你明明已向我走近,让我看清你的面容,又用惟一的深情目光看着我,我恰好在这里等着你,却偏偏不靠近,不相认,不陪伴,挥一挥衣袖转身就离去。又或者,我们曾经穿越了彼此,最终仍是各奔东西地远去。我踩着满地的梅花望穿了一生。世上还有比这更凄绝的事情吗?
不必一字一字地解剖它,就只与诗句相对,它在镜中,自己在镜子外。不必有完整的定义,明确的主题,只要读到这两句,一切真相都被揭开了。就像是一个入定的高僧坐在面前说禅,只对你说一句:施主,你觉悟吧。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反复默念,每念一遍,肉身便被扬起的梅花割裂一次,直至回忆深处躲藏的那些荒情与暗念都清醒过来。原来,小小的诗里藏着这么多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又是这般咄咄逼人地叫人务必看穿。
于是,我一边看着梅花越落越多,被它覆盖和融化,一边闭上眼睛回想,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一个人的故事不足以阐释的,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曾做过后悔的事吗?
文学史上流传下来很多脍炙人口的“悼亡诗”、情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于冰”,“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诗人都是聪明的见证者,看得清,千古以来,错失带来的遗憾本就是流离命运的一种普遍玄音。
又想起王家卫的电影,最念念不忘听得见回响的就是那部《东邪西毒》。再读“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这两句,眼前浮现张曼玉慵懒地坐在窗前,如花的美颜一日一日地凋零。爱情开错了花期,是自己执意为之,又怨得了谁呢?“我一直都以为我自己是赢的那个,直到有一天看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因为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如果可以重新开始,那该有多好啊。”
听许嵩的《南山忆》也是痴醉。“遥想多年前,烟花满天,你静静抱着我。丝竹声悠悠,教人忘忧,若南柯一梦。”只是,下文怎么接。任凭回忆再美好,花开又花谢,轮回也没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