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
经历了上次的失败之后，我又辗转去了几处寺院，然而，结果总是那么不尽人意，这么一折腾，半年已经过去了。
正当我心急如焚的时候，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那年冬天，一位素不相识的老比丘尼师父听说了我要出家的意图后，一脸敬佩孺慕地介绍我去拜见她的师父，看着她神采飞扬地讲着，周身散发出令人信服的光芒，我最终决定去试试。
这天下午，她带着我来到一座巍峨高耸的山前停下，只见那山上苍松翠柏，郁郁葱葱，一阵沁人心脾的清新顿时扑面而来，蔚蓝天空中悬浮着朵朵白云，云卷云舒间把这座山的风骨更是衬托得淋漓尽致。踏着山间的小路，空气中弥漫着神圣的气息，凝聚在每一寸土地上，圣洁得不可亵渎。再往里走，只见一座古刹掩映在山林间熠熠生辉，红墙黄瓦，高屋建瓴，处处流淌着高雅生动的美，让人有种“不在画中，似在画中”朦胧之感。唐朝诗人描述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大抵就是眼前这样的寺院，所谓山明水秀，孕育杰灵，我想，如此钟灵毓秀的地方，住在此处的人定然也不会俗气。
上了二楼，进入一间雅致的会客间，我终于见到了她口中的师父：四十岁开外的样子，脸型棱角分明，留着几捋浓郁却毫不杂乱的胡髭，一双饱经风霜的双眼显露着沉着与淡定，举手投足间散发出谦和的气息。目光所及之处，我不经意间瞥见他面前的桌上放着几本书籍，书本很深的褶印显示着主人经常翻阅。我一向对喜欢读书的人有着莫名的好感，毕竟，颜终随时逝，气自从书来，爱读书的人经过书香的沐浴，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总会与众不同，这样的人，精神世界就足以撑起一片天地，他能在落魄时为自己的灵魂找到出口，也能在平凡的生活里诗意地栖居……几乎在这一瞬间我就做好了决定：这个地方，我想留下来！
想到这，我敛了敛神，恭敬地禀明了来意，师父自始自终都保持着微笑地听完，然后唤来一个师兄为我登记。末了，他和蔼地说：“你要出家是可以的，但是我要考验你一段时间”，然后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的母亲也可以来寺院住，这样你方便照顾。”我听了心下大骇，不由地为他心思之细腻而惊讶，许是我刚才提到母亲时的一缕缕忧色被他捕捉到，然后才有了这样不动声色的安排。可以说，这样的细心，既保全了我所有的尊严，又替我扫平了出家的后顾之忧，如此的恩重如山，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提起，萦绕在我心头的依旧是浓浓的感激……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考验阶段，每天五点，我就要起来学习敲钟，随着那震颤不歇、绕梁不绝的钟声开启新的一天，到了白天，打扫完卫生，然后开始守殿堂，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会看佛教的书籍或者学习经忏，晚上，又在沉沉的暮鼓声中结束一天的生活，日复一日，千篇一律。在这种枯燥得近乎乏味的日子里，我才震惊地体会到出家之不易，原来，辞亲割爱入了空门后，还要在奔流不息的韶光中，始终做同样的事情，注入同样纯粹的心力……在这一成不变、波澜不惊的日常中一点点蜕变，最终完成灵魂的超越。
日子就这样如行云流水般地过着，我似乎感受到了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惬意。然而 ，我很快就惬意不起来了，刚开始来寺院的时候，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上早课，那祥和的诵经声和清脆的木鱼声似乎有种能够抵达人内心深处的穿透力，隽永地萦绕回旋于耳边，久久地挥散不去，虽然听不懂，但是我却很喜欢。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突然惶惶不安起来：整个早课，一念到《楞严咒》《大悲咒》等佛教比较著名的咒语，从维那师父开始起调：“南无……”一直到“娑婆诃”结束，整个过程，我只听得懂这五个字，期间听着木鱼沉稳厚实的声音，我还得压制住内心的崩溃，装作很认真的样子拿着早课本翻来翻去，其实，乃至于念到哪我都找不到。平时，我不是没有花过时间认真去学，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我常常这一秒刚学会下一秒就忘得一干二净……这一发现让我不由地冷汗涔涔，在世俗，我好歹也念过几天大学，但是来到佛门后，竟和文盲没有什么区别，难道，我终究是与佛无缘吗？
从那以后，我变得有些恹恹，介绍我出家的那位师兄听说后，神色凝重地告诉我：“你可能地没扫够，才会什么也记不住，你早上起得早多扫扫地，上香的时候多求佛菩萨加持”。我认真地记下来照做，最后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大悲咒》。
多年后，在台北，我遇到一个知名的法师，他和我发心出家时一样，也是很长时间只能听懂五个字。他说：“出家前一般都会有业障，这也是业障的一种体现，有的人是生重病，有的人是不适应呆寺院，有的人是亲人来阻挠……总之，各种各样的因缘都会来障碍，能过关则顺利出家，不能过只能继续留在红尘。”
我非常赞同他所说的，所幸，我注定和红尘缘薄，之后几乎再没有太多的障碍。
临近出家前，我的父亲不知是从何处听说我要出家，他信誓旦旦地向别人保证完不可能之后，就急匆匆地跑来寺院看个究竟。然而，兜兜转转的语言，即便千言万语，恐怕也不及亲眼看到我的那一刹震惊。确定我马上就要出家后，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许久都止不住……我看着两鬓苍白的父亲，之前的过往恍如隔世，我们都沉默着，彼此相对无言，临走前，我的父亲最终还是开口劝了我：“不要出家了，我动用一切力量给你找个优越的工作。”我下意识就拒绝了，因为，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想和红尘俗世有所牵扯……
我想，我确实是不适合呆在世俗的，有时候，我会一个人爬到山顶，看着山下鳞次栉比的高楼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种陌生的感觉油然滋生，就好像，我和他们隔了千山万水，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所幸很快，我就要在红尘之外了，晨钟暮鼓、青灯黄卷，将陪伴我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