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城。
赤朦袭城已过了月余，城头修葺一新。凛冬的风头正劲，乌云往城中吹聚。
南洲巡逻到晌午，刚走下城楼，就见小蝶仰头望着他。
“小蝶，有事吗？”
她摇摇头，眼波起伏不定，问南洲，“二哥哥，千屿呢？你还没有找到她吗？”
南洲沉了音，“算起来，千屿在两个月前就不见了。”
“我回来的时候和娘亲说了千屿的事，她说会问问爹爹。今早爹爹告诉我，说他手下有一个人，可以帮忙寻千屿。”
南洲一听，心头微震，“是什么人？”
校场绿草蓬蓬，朵朵帐篷之间人影穿梭，小蝶带着南洲入了爹爹的中帐，城主聿正附在案前研究图纸。
南洲飞快地瞟了一眼，弯弯曲曲，是瀚海城外的水线图。小蝶对她父亲耳语一阵，就见外面走进来一个高大的士兵。
“是个哨兵，七年前从翼望森林逃回来的。”聿叔叔对南洲微微一笑，示意两人认识。南洲打量着眼前这个身穿铠甲的勇士，古铜肤色，并无胡须。
他叫候光，比南洲大四岁，在城主聿手下当了七年兵，赤朦围城，他的妻子和最小的女儿俱被赤朦掳去。
南洲非常疑惑，“聿叔，为何说他一定能寻到千屿？”
候光冷静陈述，“先前听城主令爱说过，二王子要找的这人，是个羿族人。”
南洲点头。
候光继续说，“属下要取一样东西出来，还请王子莫要惊讶。”
南洲欣然同意。只见候光脱去铠甲，露出胳膊。一眼看去，南洲吓了一跳。
密密麻麻的黑色筋纹。
“这是赤朦！”
候光自然点头，他瞅瞅周围被吓到的人群，不慌不忙地说，“七年前父母为寻找草场，不得不往北迁徙。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翼望森林附近。”
“我们当时只知道翼望森林的大致方位，也一直避免着走入森林地界。待了没几日，小羊和牛犊莫名失踪，我们以为是狼群叼去了。”
南洲紧盯着候光的胳膊，隐约间，筋纹忽隐忽现。候光扬起胳膊，“我跟着爹爹寻到了峡谷里，在那里遇见的赤朦。爹爹死了，我活着走出来。娘亲不想离开，就在那里住下了。”
南洲惊讶极了，“它没有伤害你？”
候光微微思索，望着胳膊，轻轻摇头，“伤害是有的，它在我体内存活，就像是找到了寄主。”说着，他又解开了衣衫，露出黑色筋纹密布的胸口，“这些，难道不是寄生吗？”
一根拇指粗的筋纹深入候光的心脏附近。
“可是你很健壮。”南洲难以理解，又想叫人拿刀试试，想割开候光的皮肤一探究竟。
聿叔叔在一旁插话，“好啦好啦，南洲，候光能帮你寻人，就尽快去寻吧。瀚海城暂时还用不着他，现在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不如早去早回。”
正说着话，冷风从门帘钻了进来。南洲和候光约好了时间，各自回去收拾行李，晌午刚过，瀚海城就被彤云笼罩了。
雪花大如席。
通往翼望森林的狭道上人迹罕至，空山偶尔传来一阵呜鸣，像是失去幼崽的母狼在嚎叫。
千屿攥着缰绳，厚实的皮裘严实地挡住寒风，澜漪紧紧抱着她，不时策马前行。
他们离翼望森林越来越近。猛禽行于野而不惧人，烛火驱之不散，非得有人守夜才行。千屿对猛兽没什么记性，她这几日总是在想那天在山崖下的对白。
晏生问她，身不由己的滋味，不好受吧？
这个奇怪的大叔，做事也自成一派。大概高高在上的人，随心所欲惯了，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是毒刺。
只因他拥有她羡慕的自由。
她一直以为澜漪是自由的，可是澜漪十五岁的时候还是回了魏峰国，接受他父王的安排，她也以为南洲是自由的，可南洲和自己根本没有关系。他只是在师父面前承诺会保护她，这种保护并不涵盖她失踪的情形。
更何况，她是羿族人。一个被赤朦，更被大陆赶尽杀绝的民族。羿族人的衣食住行，文化习俗，她更是一无所知。
羿族人几近灭绝，如今又让她来拯救？她怎么拯救？如何拯救？
岂不是天方夜谭。
她寻的也许不是羿族人，只是一个消失已久的幻影。
为着这个幻影，她要付出多少呢？
握着缰绳的手渐渐冰冷。澜漪拢了拢衣襟，将千屿的手纳入袖中，望着她脸色郁郁，心底微沉，“屿儿怎么一连几天都闷闷不乐的。”
说着，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手一空，却被她躲过去了。
千屿扭过头来，“澜漪哥哥，我想解手。”
雪花纷飞，“再等等吧。”
几片雪花飞到她鼻尖，垂下的睫毛挡住了眼神。澜漪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好说，“待会儿找到歇脚的地方，再去解手好不好？”
千屿没回应，指尖冰凉凉的，“澜漪，羿族人还剩多少了？”
“这个，我不太清楚。姨母没告诉你？”
姨母说过的，一开始她就告诉了千屿，只是那时是两个月前，瀚海正遭赤朦围困，她也才刚刚救出三哥哥郭子容。
没人能在翼望森林活下去。那里是随时会陷落的地狱。
惊呼声阵阵。
“爷，前方山路塌了！”
“两头黑熊被山石砸了！”
澜漪带人去探路，千屿下了马，钻进临时搭建的窝棚里，晏生歪在地上睡觉。他不是在说话，就是在睡觉。
姨母在另一个窝棚里休息。忙的只有澜漪和他的护卫。千屿在棚里待了一会儿，搭上裘衣，准备出去。
“小丫头别出去。”嗡里嗡气，“这里有糖，吃完睡觉。”
千屿担心澜漪，掀开门帘，冰冷的空气挤入胸腔，狠狠捶了她一拳。
“翼望森林的雪，可比北泽的猛。走在这雪地里，你也不知道脚下是寒潭，还是深渊。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风，只有雪。”
“百年前西岐围剿赤朦，借了雪的力，才能将那怪物锁在北境。所以，你就别出去了罢。”
晏生从大衣里冒出头来，几缕黑发挡在他眼前，“你瞧，我为着这趟路，留了这么长的头发，还是有作用的。”他将头发从身后扯出来，唠唠叨叨，“就是难洗干净，你闻闻，是不是有些臭。”
离得远，也闻不到臭味。千屿笑起来，挨着棚柱子坐下。窝棚在林中搭建，只能容三人。千屿歪下身，围住手脚，打量起晏生。
他年纪不小，足以当她的叔叔。晏生边捋发边问她，“害怕吧。”
千屿眨眨眼，没接话。倒是想起来，“子容哥哥怎么成了你的人？”
“他，他懂得报恩啊。”晏生扯了扯身后的棉被，展开来，“万万没想到，你的小伙伴南洲竟然杀了你的大哥哥。虽然没什么血缘关系，好歹也喊一声哥哥呀。生南洲的气吧？”
被他说的眼眶红透，千屿赶紧低了头，嘟嘟囔囔的，“不是南洲想杀的。”
晏生不以为然，“你在为南洲辩解，哼，我回头告诉子容去。”
彻底消音。一阵抽抽的哭。翻了身，他又说，“是不是觉得大叔很坏啊？净吓唬你？”
千屿抹去眼泪，声音小小的，“你说的是事实。是南洲杀了大哥哥。”
晏生望向她来。
“像南洲这样的身份，他自己没得选的。而像我这种身份，我也没得选的。”千屿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晏生大叔的神情。
“我改变不了自己的身份，我也没办法推脱自己的责任。可是我希望……”
风声忽疾，晏生没听清她的话，“你希望什么？”
千屿又说了一遍，可是他仍旧没听见。窝棚外啸声阵阵，门帘被推开，是澜漪的护卫。
“爷掉湖里了！”
沿着湖岸前行的古道长满了荒草，现在更是覆满了白雪。山石堪堪堵在路中央，两头倒霉的黑熊歪扑在岸边，枯藤缠着它们的爪子，在冰面上晃晃悠悠。
十几人围在岸边，似乎还没从澜漪坠湖一事中回过神来。沿岸的冰面被他们砸破了，可还没人下去救人。
千屿跟着晏生过来，急得脸通红，撩开裘衣准备跳下去，晏生大叔却给了她一爆栗。
“还用不着你救人！”
晏生将十六名护卫聚齐，叫他们在原地燃起大火，越大越好。找来缰绳，绑着他们的腰，再系在自己的腰上。
做完这些之前，他叫来千屿，将大衣裹在她身上，对小姑娘说，“我和澜漪交情浅，这份人情我算你头上。”
千屿可怜巴巴地眨眼，“大叔的衣服好重。”
晏生笑，转身就跳入了湖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