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山又称“小南岳”,是湘东文人归隐的一个清凉所在。元末明初,号称“湖湘诗人第一”的李祁,曾任湖南儒学提举,因避乱而藏身云阳山凡三十年,吟咏不辍,吐诗千首,芳名千古。百余年后,其五世孙李东阳东山又起,巍巍高耸,立朝五十年,主持文坛数十载,文化的血脉,虽藏之名山,终盛放京华。
“达则兼济天下”,以身报国,以家许国,是一代代寒窗苦读圣贤书的湖湘士子们的最高追求,而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无法实现时,“穷则独善其身”,挂袍而去,归隐故里,又成了一个个湖湘男儿的决绝选择。仅以云阳山所在的茶陵一县为例,从喧嚣官场回归隐逸乡道的就不绝于途。南宋时,进士欧尹谦孙,拒绝为官,筑庐退隐,致力儒学,其诗被列为“诗宗“,其文被称为类“贾长沙”,其人被认为“以宋张心胸行韩柳笔墨”。元末明初,进士周崇德,护朱元璋下江南,大明定鼎后,授元帅不就,携子隐居山中;明初,大学士刘三吾,以73岁高龄“以文学入朝”的帝王之师,在向朱元璋传授治国安民之道、选贤任能之策后,临大节而不可夺,欣然“金殿辞朝返故乡”,在云阳山下,“瓠瓜为壶沽美酒,土泥作灶煮黄梁”。清道光年间,状元萧锦忠,曾笔扫文坛,身入翰林院,也最终辞官归隐,清贫自乐于“夜归儿女笑灯前,饭在一边,菜在一边。不是神仙,胜似神仙”的闲适。清光绪间,两广总督谭钟麟,因慈禧太后将九龙、广州湾分别划入英法租界,遂告假闲居,不再赴任。民国时期,“总统府“机要秘书尹铭绶(光绪二十年殿试榜眼),因袁世凯“善后大借款”,挂冠而去,鬻字为生。
湖南,既偏安于中原之南,又孤傲于江南之左,却从始祖炎帝开始,就接纳着一个个政治舞台上的失意者、官场烟云中的失落者、风云际会的醒悟者、清泉幽林的向往者。他们欸乃于沅湘之间,络绎于潇湘之途,成为湖山湘水间的一道道闪电、一抹抹风景,既涂抹成湖湘文化“天下为任”的底色,也涵育着湖湘士子“浩然独往”的个性。
魏源没有选择任何一座名山隐居,他自己就是一座奇峰。他是如此的孤独,像一座孤山,屹立在一片平畴和茫茫迷雾中。他第一个“睁眼看世界”,“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海国图志》等论述,欲引领古老中国的大船冲破迷雾,走向世界。他如此孤绝地立在船首,大声呼喊着,却不为人们所理睬。他曾任东台、兴化知县,授高邮州知州,年逾六旬,坎坷于乱世,终弃官归隐,轻掩柴扉于佛门,亦不为时人所理喻。其出世也,如光芒、如闪电、如惊雷。其隐逸也,如夕烟、如秋霞、如山岚。
晚清中兴名臣左宗棠,先后隐于他的故乡柳庄和醴陵的渌江书院,这位中国近代史上不可或缺的湖南人,以一位书院教师的身份,将一副澎湃三湘的名联,献予时任两江总督的陶澍:“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林则徐与他湘江夜谈后,书联以赠:“此地有崇山峻领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邱。”上款书“季高仁兄先生大人法正”,下款署“愚弟林某某”。太平天国围困长沙,时任湖南巡抚张亮基正是从老师林则徐的口中听说“湘荫孝廉左君宗棠有异才,品学为湘中士类第一”,一连修书三封,恳请赋闲在湘阴柳庄的左宗棠出山。左宗棠冒着炮火缒城而入,挽长沙城于危难之中,一战成名,从此阔步于晚晴政坛。
“臣尝闻士大夫出处进退,关系风俗之盛衰。臣之从戎,志在灭贼,贼已灭而不归,近于贪位。”彭玉麟,这位与曾国藩、左宗棠并称大清三杰的湘军水师创建者、中国近代海军奠基人,著名的“不要官、不要钱、不要命”的“雪帅”,在出山之前,就向朝廷表明了归隐之志,在一路征战途中,也多次表达着“臣以寒士始,愿以寒士归”的意愿,实为晚清官场一股难得的清流。
公元1915年12月,蔡锷发动护国战争,起兵前与老师梁启超约定:“事之不济,吾齐死之,决不亡命;若其济也,吾齐引退,决不在朝。”为此,曾任《湖南民报》编辑、《湖南新报》总编辑的陶菊隐评价说:“自民国以来,武人解兵柄,棠爱犹存者,蔡松坡一人而已。”英武、磊落、洒脱、逸气的蔡锷,不经意间,成为湖南千年隐逸史上一个悲壮而浑圆的句号。湖南,作为一个中国隐逸之地的历史便告结束。中国,从一个传统之邦走向现代之国的艰难历程却霍然开启。这不只是一个人的逝去,也不仅仅是一个时代的转折,而是整整四分之一人类的重新出发……
既为隐士,当绝尘而去,藏之深山,老于林下,又何以声名远扬,逸事风流呢?“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或许,那些在历史的巨大车轮后面,在时代的恢宏阴影里,默默无闻、寂寂无名的绵绵蒸民们,才是更为浩渺而伟大的隐士吧。如是,则常德德山山有德,湖湘处处可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