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可亲也,是不是因为太容易亲近,就被贾珍惦记上了,俗世里像尤二姐的分身,同样出生不高,容颜姣好,性情柔弱,都是自伐早夭。
还有一个观之可亲者,迎春,也是个好性儿,庶出,被活活折磨死,唯一是她没有犯下“风月之情”,只是嫁了个淫棍,死于“风月之徒”手下。
凤姐,凡鸟也。成日里“机关算尽太聪明”,却对于所有的预示、暗示、警示置若罔闻,算不出自己的命运,《易》云,“知几其神乎”,“几”,微小的预兆。凤姐,非神也,凡鸟也。
可卿与熙凤都是管家人,也都算是脂粉堆里的英雄,性格不同,前者低调隐忍,后者张扬跋扈,性格取决于出生和成长环境,前者是普通小官宦家的养女,而后者则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
都是明白人,所谓“裙钗一二可持家”。辈分都不大,摊子都不小,遇到的困难境遇应该相似,所以也就比别人更多点体己话,凤姐的辈分高于可卿,看顾点也在情理之中。
可卿在尤氏嘴里是“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并五夜才罢……”
在医生口中则是“心性高强,聪明不过……聪明特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这心性和黛玉也像,只是后者没妄动风月之情,动的是至情。两人吃的药也相似,都是“养荣”系列,推测其体质禀赋应该也相似,此许佳人原本就只因天上有,误落凡间而已,一个为还神瑛之泪而来,另一个是被“勾出的多少风流冤家中”的一个,“陪他们了结此案”,真真冤枉!
王熙凤是贾母口里的“猴儿”、“辣子”、“泼皮破落户”……疼爱之意溢在言表。在贾府还有高于受贾母宠爱的礼遇吗?正因为此,倒是助长了凤姐的心性。
该心性在冷子兴和周瑞家的口中如出一辙,只是文言和口语的区别,丈母娘和女婿原本是一家,不奇怪。无非是“模样好”、“口齿伶俐”、“心机深沉”,因为周瑞家的直接在凤姐手下当差,故而深感其“对下人厉害”。这“厉害”果然日后也照应到了她儿子身上。
宁府老管家来升说她是“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在兴儿口中更是活灵活现,“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说尽了,也贴切。
同时她还是李纨口中的“水晶心肝玻璃人”、也是尤氏口中的“正经人”、黛玉眼中的“专打花胡哨”……说到底贾母疼她是有道理的,其一家业大,难管,贾母作为曾经的管家人不会不知道;其二,凤姐在正经场合、外人面前礼节做的比旁人更好些,才遭人疼,这话贾母不独说宝玉,也是说凤姐。的确凤姐对她喜作“尴尬事”的“尴尬人”婆婆还是很守礼节的,对小姑子们也还算疼爱。唯独横眉冷对赵姨娘,后者也实在是既不聪明也不讨喜。
凤姐、可卿身份相似,性格不同,也算是“和而不同”。
两人都病于经期不调,前者是经血不止,后者是经血停滞,反正都要命。应该也有寓意在内,可卿是死于“风月”不检点,曝光后也算是“羞愧自尽”,经血停滞可能是暗示女德、贞洁的沦丧,天意?惩罚?心病?不好说。
照理说凤姐算是“行得正”,有风言风语的说她和贾蓉没有事实依据,唯一的线索是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是正遇着贾蓉来借炕屏,凤姐原本有话和他讲,然后晦涩的说了一句:“算了,这会子我也乏了,你吃过饭再来。”如果就凭这一句就说他们之间有染,未必太穿凿附会,像修理贾瑞这样的事就不可能大明大方摆到台面上讲,必然是饭后两人偷偷谋划……那次估计也是类似不适合大庭广众商量的事由,后文贾蔷被贾珍派去江南采买小戏子,贾琏质疑贾蔷的能力,贾蓉拉凤姐的衣角求救,脂批点明,“凤姐、贾蓉、贾蔷为一党一伙”,一党一伙未必有通奸行为,这不是凤姐的格调,窃以为他们两个最多也就是凤姐遣兵调将时的虾兵蟹将而已。
后文贾琏和平儿隔着窗户时拈酸吃醋说“凤姐管他紧,自己和大的小的叔儿侄儿调笑怎么不怕他吃醋”云云,平儿明言,“她原行得正走得正……”平儿的话可以听,一方面平儿的人品有目共睹,另一方面平儿几乎贴身不离凤姐。
唯一出格的就是白天和贾琏行房,这对大家门户来讲的确不合礼法,但既然是正经夫妻,又年轻,烈火干柴的可以理解,就现代人的眼光而言无须苛责。曹雪芹也不至于因为她的这点过错也给她安个“妇女病”?不是曹公慈悲为怀的风格。
那么“正经”的凤姐为什么也得“妇女病”呢?我觉得还是和贾瑞、尤二姐、云光老爷家的女儿这一对苦命鸳鸯、以及鲍二家的……这一干人等性命有关,这些人的死都和凤姐有或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且这些人的死因也都和情有关,风月之情、私情、至情、偷情……等等,“宿孽总因情”。
曾撰文说过凤姐坏就坏在“不信阴司报应”,过于狠毒了些,最终“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姓名。”幸亏曹公给她身边安置了一个平儿,悄无声息的为她平息了很多风波和恨意;反观夏金桂身边的宝蝉,够夏金桂受的!至于夏金桂实在不值得同情,凤姐的优点她一点没有,凤姐的缺点她全占了,(高晓松说林黛玉和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性格相似,实在不敢苟同,《红楼梦》中和潘金莲最相似的就是夏金桂,名字都如出一辙。)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和商人家出来的毕竟不同,不管她识不识字。
十二回戚本回后脂批道:“儒家正心,道者炼心,释辈戒心。”关于心的安放的确是个大学问,孟子云:“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当然如果可卿、熙凤都安放好了她们的心,就没有这辉宏的《红楼》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了。艺术之美就在于打破平衡、甚至于有时候美的病态和畸形,“恶”也是能开出花来的,更何况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纯粹的恶,卢梭说“所有的恶都能找到缘由。”
天地同流眼底众生皆赤字,古今一梦,人间几度续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