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感使然,我喜好做批评而多过于鉴赏,因为我总觉得批评自带先手,而鉴赏却属落了下风的阅读,每每不免要陷入只能拆招而难于还手的狼狈境地——诗词鉴赏尤其如此。
能作掌中舞的诗人们往往在那几十个字的小结界里有很强的控制欲,而作为失了先机的读者本已如将练门悬于旁人掌下,言及好恶时如不能立于事外,则一切叹息追随都无异自行将内力打入人家膻中穴,终而只好受制于人。
且有过创作经历则更知道,未必深情人便不作伪。传达至于感受,总需经历许多掩映搬拦方能生出震动。好比悲喜虽人人俱有,但祥林嫂絮絮的水磨工夫便无力感人,而元稹幻事悲吟就能迅速起人共情——从人到作者,消化领略和传达会损耗又拧巴几成真心固然很难量化,但毋须讳言,能完美动人的表达大多经历过精心的处置,看去愈如发乎天然,愈是如此。
对于大多数不学诗的人来说,诗无非是婴儿口欲期里一个好拿或不好拿的物事,为他吸吮的过程而仿佛有了伟大的意义,而实则无关物质构成,营养与否。好诗耐咀嚼些,无非用料合理,口感上佳而已。
大多读者是婴儿,不懂也便罢了,而许多作者有意无意地为着虚荣的一些考语去经营谋算人家奶粉钱,未免就无趣得很。话虽刻薄,但实则有了诗评诗话以来,委实少有诗人能真的免于这么做——视其优劣,也不过站着或跪着的分别。
我以为作者太爱操读者的心抑或反之,都不是什么好事。诗为心声,本非营利务虚之道,还是本分老实一些好。能“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自然大佳,但如段誉所说,“遇到强敌时脱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敌命’也就不必了”。
下等诗代人发泄,中等诗代人领略,上等诗代人思考,但我素来看着最省力称心的,还是全无野心,不代人做任何事的诗。
富者不取于人,贵者不屈于人,所以说富贵相是“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往往大多人没有异议。
是了,我是想聊聊晏殊。
我爱好行有余力的交集往来要多过被人摸准痛点踩下去,所以对于大多坚意进取、一身狠劲的诗家态度就总有些保留,总怕丢个大丑一招便被按成了人家门下的牛马走,遂往往只在集子和诗话外头观斗徘徊,少肯真的上前交手。
然而翻晏殊的词却不必那么警惕,如宋远桥对殷天正虚打丈许之外,是只较量招数,不比膂力的——对于他的出身来说,这种带着距离感的浑不着力尤其可贵。
晏殊是江西临川人,父亲晏固是一名抚州手力节级。节级乃是武官,按照“五百人为指挥使,百人为都,置正副都头二人,节级四人”来推断,大抵是班长颇有余,排长尚不足的位置;而为手力,则意味着他并非真的军官,手下更未必能有几十个人能听凭使唤,仅属享受该级待遇的担任杂役的官府差役。
对于一个以清贵闻名的词人来说,这家世实在算不得高。
不过,晏固虽然自己徙运寥寥,生的儿子却各个出众。
长子晏融,称“学古优仕”,曾任殿中承,金紫光禄大夫,那是从二品,合至今日也算是副部级;晏殊行二,为宰固不多言;三子晏颖虽早夭,却也是自小和晏殊并称“神童”,曾被宋真宗召试翰林院赐进士出身,授官奉礼郎的。死时虽只十八岁,可也算拿了多年俸禄。
《宋诗纪事》里用一段很浪漫的笔触记录了晏颖的逝去:说家人把授官之事告知他,“颖闻之,走入书室中,反关不出。其家人辈连呼不应,乃破壁而入,则已蜕去。”案上一纸,大书小诗二首,一云:‘兄也错到底,犹夸将相才。世缘何日了,了却早归来。’一云:‘江外三千里,人间十八年。此时谁复见,一鹤上辽天’。”是自尽而死。
一番神神鬼鬼,总觉得是意在用晏颖为晏殊谪仙为将相作筏子,那也不必提,但究竟皇帝御赐“神仙晏颖”四字,总是能为这家人的风度作下背书了。
然而传奇究竟只对看客有意义,却并不能用以减轻亲历者的情绪重量。
晏殊以神童名被张知白推举入朝,14岁擢为秘书省正字,留秘阁读书,复改值史馆;15岁以后续任太常寺奉礼郎,光禄寺丞,集贤校理,固是少年得志,荣华殊盛,但作为一个老老实实告诉皇帝我不游冶是因为没有钱的少年,甫入上京,时刻怀揣着置身危地的谨慎矜持总是难免的,要周旋于同僚的艳羡轻蔑,亦未为易事——实则同样少年入朝的晏颖之死与这种无形的压力是否有关,也固难言。
好容易在官场站稳,二十一岁,弟弟自尽,二十二岁,结发妻子李氏病逝,二十三岁,父亲去世,二十五岁,母亲去世,三十余岁,继室孟氏病逝——作为一个以命途平顺著称的词人,晏殊其实却是大有资格卖惨的。
但是他从来没有。
晏殊一生写过那许多诗词,却从不曾有一首是在实实确确说明了是为逝去之人追悼创作——固然他的许多词作都在被后人如此索隐着,他却向来不肯授人以这样口实。
用他儿子晏几道的说法,“先君平日为词,未尝作妇人语”:作为生而善感爱冷,渴望认同了解的群体,克制对自己伤痛的消费对能诗之人来说并不容易,但晏殊庶几做到了。
他有一句告诫王安石的话叫“能容于物,物亦容矣”,而视他词作,亦可以“容物物容”蔽之,或者若易一字“能融于物,物亦融矣”,可能更善。
晏殊词中只有姿态和物相,而绝少言及本事,不笺不注,如一张张小文人画,凭人隔卷赏略,却不容揣度轻亵。
他看不上柳永的“彩线慵拈伴伊坐”——平心而论其实那首“芳心是事可可”辞色温柔,也尚说不上下作,然从此事足可见他的诗学观——有身惟庸,见事即俗。大多读者在读词时多少存着窥伺和共情的欲望,但晏殊不想满足他们这些。
虽然晏词多出酒筵歌台舞袖之下,但实则其曲子面前并未肯稍容读者留席。他几乎从不在词作中交代自己为什么伤感,又是如何释然,能歌“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的沉愁,实则却连袖底一根手指都不肯给人瞧了去,更绝不会告知读者罗衣的主人叫小蘋还是小云,Marry还是Sunny。
自家心事自家知,要设事循故去动人的词作虽然带给读者感受更强,也易成世界,但欣赏成本未免却高:解典能文之外,尚要知其情事生平——大多本事诗都是借力起势,天地同力,赌他没有运去一日。及至元稹之流,则更是能在自己的情绪起点上反复行使“左脚踏上右脚背”的招数的,在没有牛三律的童话世界里固然风流无拟,却少不得要被明眼人疑一句恐近伪矣了。
兴观群怨之怨,多弊于此。
晏殊的词作里最浮露只到泪眼而止,却也不是“执手相看泪眼”,而是“雁过南云,行人回泪眼”。
哀戚固有,却绝不肯向人而发。
他的情绪大多留藏在燕子杨花、碧树黄昏的景语里,而肯明明白白宣之于口的,往往只是许多一厢情愿的愿景和自我劝慰,固然也怨,却有种健康的自我修正在。
“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而后,便自劝“不如怜取眼前人,免使劳魂兼役梦”。感慨罢“无情一去云中雁,有意归来梁上燕”,便欢喜“无情有意且休论,莫共酒杯容易散。”
晏词没有对抗性。
同时期的词人虽然大多也是和婉袅娜,却有似回风舞柳四字,从容品相下依旧见回避和欲望——如树木之身当得谢逊那一拳,总会有些有意无意的卸力打力。而晏殊词却是逢山则向山,并无留手。
然而虽然同样是不闪不避,他却不若辛弃疾能当起一个勇字。晏词不作铁拳开山碎石,而是如流水般洇过便过,悲喜情愁,世路高低,一没而平,从数学角度来看,其期望固然很高,方差却小得很——用狄兰托马斯的话说,他是个甘心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的人。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词作不似天罗地网势下的麻雀只能在一首词的空间里扑腾。看其作品仿佛临窗看水,隔座观人,固不知其来历归路,却知其自有来历归路。
而当然,说到来历归路,我们就又可以看到晏殊的方向性:他看重归路多于指辨来历。
晏词里少有回顾往事沉恨细思的时候,更无“小轩窗、正梳妆”一类的细目影像,他的回忆只如“酒阑人散忡忡。闲阶独倚梧桐。记得去年今日,依前黄叶西风”,只肯留下萧萧黄叶作镜头前景,一片泛写将前事全部虚化在后,不肯回想,亦不待人知。而对未来,他却素来写得明白肯定:“把酒看花须强饮,明朝后日渐离披。”“人间后会,又不知何处。魂梦里、也须时时飞去。”
繁华欢会,过手即逝,一切终将亡去,盖莫能二。
可纵使通彻如此,他应对这亡去的态度却是豁达的:并不似“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般负气式的痛楚快意,而是约略有些近陶渊明式的“当今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和“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的自我说服和疗养。只是陶已坦然纵入大化,晏则依然保持着士族的姿态。
——他们都说不必快走,前面也在下雨。但陶愿意缓然信步而行,偶有相过也不妨打个招呼,而晏却只肯敛袂独行,留给旁人一个背影。以画而喻,陶如黄公望,晏似倪云林。
从历史上看,晏殊本人似乎其实并不是个很淡定的人。他跟随皇帝去玉清昭应宫时因为生气随侍迟到,用笏板打断了人家牙齿,又曾经因为贬谪往陈州离席上官奴唱了一句“千里伤行客”而不高兴,责人家说“予平生守官,未尝去王畿五百里,是何千里伤行客耶?”
这一系列的暴躁可能都由来于他的不安全感,对当下,也对来日。上意难测,少年为官的他早早看清官场的脉络,因此他的身上,几乎很少能见到以物喜的影子。重来生者崇佛,重今生者崇道,要怜取眼前人的晏殊自然是守成忌变的。他之为官,虽不能说无为,用心却也实确并不在进取开创上。
因此他不喜欢任何急转急停,也对所谓无亲无疏的性情中人有些嫌憎——比如欧阳修。
欧公24岁得晏殊点为省元,遂以门生自称,执弟子礼,但最终晏殊对他的评价却是“吾重修文章,不重他为人”。
平心而论欧阳修是个不错的人。他爽直刚烈,有恶必言,有言必尽,晏殊曾举他做谏官,也算十分得所,但从欧词之热烈便能看得出,欧阳修并非一个很有距离意识的人。
他会在晏殊的酒筵上骤然作歌“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流传出去自己固然得了忧国忧民的称号,却令晏被迫当众乘了个“太平优游”的筏子;也会在晏殊恼了他以后还委屈地写信质问“足迹不及于宾阶,书问不通于执事。岂非漂流之质愈远而弥疏,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动常得咎,举辄累人,故于退藏,非止自便……”——站在门生欧阳修的角度上来说他固然没有什么错憾,但站在晏殊的立场,自然不免要气他“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了。
晏殊的一身气力,都用在了维持上,因此不喜欢被任何外力打破这辛苦经营的平衡。悲观主义的人往往难舍对眼前的眷恋,晏亦犹然——为事为词,均是如此。
因此他的词虽然天然浅白,但并不浮滑,一样的夕阳帘幕燕子天涯,他却能写出只属于他的不可替代性来,其究竟便在于其看似的匀整不着力实是出于舞槊之能。
比如随意说两首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第一句说新,第二句说旧,均为静目,第三句说时间,乃至流动。下起拍一副对子上呈伤感,下容希冀,承接上结隐有连翩之势,而末句回归现实,缓回静态。短短六句间,正冠振袖甩腔定相,均是兔起鹘落,干干净净,却不显有丝毫局促相,非有强控场能力者莫办。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起句背景定调,二句乃入情境,上结细目至个体化。下起词境转阔,切变悲音,对句由悲返愁,挽住缰绳防它跑得太远,尾句好能承接理会,回观定格。看似是在老老实实自说自话,但从运镜角度来看,此词通篇失焦,直至最后一句方才终于细目,无一定手段断不敢如此玩花。
却竟而成功。
而这些好处由于其举重若轻的距离感和全无雕琢的意象流常常被忽视。事实上,大多数人对晏词只能说出俊爽、明快、圆融等等一些定性的印象来,因他只求慰藉,不肯沉耽,外人便也很难有耐心和代入欲去咀嚼他的好——更何况他也确实还有大量凑泊的即席应酬乱人眼目。
然而当然,恐怕后人的忽视也提不起晏殊的笑怒。他本就是个有身段却不图表演的人。
宋人笔记里晏殊的小段子不少,我独爱下面这段。
“晏丞相知南京,王琪、张亢为幕客,泛舟湖畔,以诸妓自随。晏公把柁,张、王操篙。琪南人知行舟次第,至桥下,故使船触柱而横,厉声呼曰:晏梢使柁不正。”
——晏殊的后半生并不顺畅。南京这次,是他经历的第二次贬谪,而未来的第三次将最终将这个少年得意的丞相推向他久久来双目直视的死亡。
然而只定格在那个瞬间,那个被王琪捉弄着的晏殊,在这清风吹面的轻舟上或许能有片刻的弛懈。彼时他身侧尚是足以信任,又能言诗、好欢谑的良朋,要应对的只有一座拦路的小桥,更无平生悲喜,来日大难。
樽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这句他总挂在嘴边,却向来无法相信的希冀固然只能是希冀,但看着那个料峭的背影筋骨无声一松,纵使任他终不转身,那也已是多么好的事。
(公众号:李让眉此间清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