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婉兮
1
张玉珍是1991年离的婚。
那年头,离婚还是件伤筋动骨的大事情。要被乡邻戳脊梁骨的,搞不好还会影响弟弟妹妹们的婚事。
所以大家都劝她忍耐:“男人嘛,成熟就好了,更何况你们还有孩子?”
可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男人先是好赌,后来又发展到了家暴。
张玉珍在一个盛夏的午后跑回娘家,把自己的满身伤痕展示给父母看:“我不让他去打牌,他就打我,再这样下去,我离死就不远了,呜呜。”
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那个挨千刀的,怎么能把你打成这样?”
父亲也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便提了刀去找女婿拼命。一家人商量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决定破釜沉舟,舍了面子,把女儿从火坑里捞出来。
女婿当然不依不饶,他纠集了一帮本家兄弟找上门来,两家狠狠干了一架,亲戚不能再做,只得对簿公堂成了仇人。
情分没了,事情反而简单。
于是撕开脸面谈离婚条件,男方依然不肯,便拿孩子来要挟,死活不肯放弃抚养权。
本以为妻子能心软回头,想不到张玉珍干脆地回话:“行,那女儿就交给你抚养!”
对方耍无赖,要求一口气支付未来15年的抚养费,开口便是一万元。
1991年的一万元,可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双方展开骂战,法院和妇女主任也调解了无数次,最终以5000块钱成交。为此,张玉珍欠下了父母和兄弟姐妹一屁股债。
可好歹获得了自由身,她轻舒一口气,只觉得浑身轻松。
2
但接下来的日子该怎样过?
摆在张玉珍面前的出路有三条:
第一,再找个男人嫁了,继续相夫教子做个普通农妇;
第二,留在父母身边当老姑娘,对情爱和男人都绝了念想;
第三,到城里投奔接替父亲进厂的大姐,自己闯出一条活路来。
她思来想去琢磨好几天,最终决定打点行装投奔大姐。毕竟城里人多机会多,她跟自己说:我吃得了苦,不信混不出个人样来!
可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张玉珍还是被生活狠狠上了一课。
90年代的边疆小城市,商品经济还在发展的初级阶段,商机似乎遍地皆是,可张玉珍根本就没办法抓住。
她只读到初二上学期,文化水平低,相貌也不过中人之姿,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看家本领。所以工作找了大半个月,依然没有着落。
只能借宿在大姐和姐夫家的筒子楼,卧室只有一间,她在厨房里睡吊床,努力把自己缩作小小的一团。梦里有敞亮的一室一厅,阳台还种满了花花草草。
好在姐夫也是良善之人,几乎把离异的小姨子看作了亲妹妹。他帮着跑市场看行情,最后建议张玉珍单干,“个体户前景不错,比打工强多了。”
可具体卖什么呢?
当时红红火火的是服装、半导体收音机、磁带,可张玉珍没有半点时髦细胞,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她是一窍不通。
她的前半生泡在泥土里,对粮食蔬菜最为敏感。姐夫一拍大腿:“得,那你就去卖菜!”
于是,24岁的张玉珍当了菜贩子。
每天5点不到就起床,赶去批发市场买回一挑蔬菜,玉米、毛豆、番茄,红红绿绿的,像挑着一箩筐新希望。
然后又把玉米剥粒,毛豆去壳,从中赚个三五块钱的差价。
可能是因为从小就和农作物打交道,张玉珍慧眼独到,干活也细致。所以她的菜摊上,永远干干净净,菜也新鲜神气,倒也慢慢赚到了自己的生活所需。
还能在逢年过节时,买些衣服玩具,托家乡人给女儿送回去。
3
这个营生,张玉珍一干就是十几年。
其实也是无可奈何,她是个没特长没心机没谋略的农村妇女,能换来安身立命之本的,也无非是一双勤劳的手,以及一颗不怕吃苦的心。
一个小小的菜摊,发不了横财,也进不了小康,但张玉珍很满足。
她从未规划过宏伟蓝图,只认认真真地卖菜,把一百块的钞票一张张压在箱底,心里就像填满了蜜糖。
梦想小小的张玉珍,所求所愿也不过是一个家,一个人。
也有几个男人陆陆续续从她的世界路过,但人年纪一大,思虑就多了起来。一男一女翻来覆去地计算策划,反而把婚事一次次地搞黄。
其中有一个,姓黄,是开米店做买卖的。本地人,家中略有薄产,一张嘴也舌灿如莲。
张玉珍的摊位正对着米店,老黄时常帮着抬菜剥豆,也会不时讲上几个带颜色的段子,把张玉珍羞得满面通红。
一来二去的,自然就动了心。
那年,张玉珍刚刚满30岁,对家庭的渴望在与日俱增。对老黄嘴里描述的温馨家常,她实在是心向往之。
可是两人同居不久,老黄的本性就露了出来。
他爱嫖,和不同的女人暧昧不清。张玉珍多过问几句,他就恼起来,忍不住拳打脚踢。
有好几次,她鼻青脸肿地逃回大姐身边,却又被老黄的花言巧语跪地求饶哄骗回去,接着,又是变本加厉的暴打。
如此反复,好像掉进了一个死循环。
人人都在问为什么。
其实张玉珍也没有答案,但对爱情,她的内心始终存在着一种强烈却又难以说出口的期望。只是,遇人不淑。
对,遇人不淑。
她漫长的前半生,似乎都被这四个字简单地概括了去。
可当她彻底想通,从那场无望的感情里抽身而退时,已经有了累觉不爱的迹象。
4
和老黄分手后,张玉珍把自己的内心封闭了起来。
她已经是个中年女人的模样了,多少脂粉都无法再掩盖起眼角的皱纹和疲惫。
当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便笑笑,然后一口回绝,转身就手脚不停地工作起来,好像要从忙碌来填补生活的空虚。
此后,张玉珍单身将近10年。
倒也攒了点钱,于是她从大姐家里搬出来,给自己租了向往已久的一室一厅。
她在阳台上种满花草,也开始固定去美容院洗脸,慢慢圆起了自己的梦,不再把人生寄托在男人身上。
直到40岁那年,李师傅进入她的生活。
他是大姐的好友的小叔子,下岗工人,离异两年。
儿子归了女方,他找了份开出租车拉客的活儿,日子不富裕,好在为人诚恳,性情敦厚。
开始时,张玉珍是拒绝的。
她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对男人早就不抱幻想。
谁料李师傅悄悄去市场看她,她正独自收摊,把那些大箩筐吃力地抱在胸前,一步一步往里挪。
他的心里生出怜惜,便天天过来帮着出摊收摊。午饭也做好了送来,保温桶里的鸡汤,是放了红枣枸杞一起炖的。
张玉珍轻轻啜了一口,心里的坚硬在不知不觉地融化。
中年人的爱情,早早就落在了一粥一饭,和年轻人的激烈不可同日而语。
实际上,浪漫大约是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
比如收完摊的夜晚,坐上李师傅的出租车,在霓虹灯中漫无目的地穿梭。
车里放着歌,是赵咏华的,“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那么,在变老的路上遇见对方,也算幸事一桩。
40岁的确有点晚,可李师傅呵呵笑着:“我们还有60年可以相守呢。”
5
这一次,张玉珍穿上了婚纱,还有了一次蜜月旅行。
少女时代心心念念的东西,40多岁才姗姗来迟。可无论如何,这一生终究还是遇见了想要的爱情。
那年情人节,李师傅说:“今天过节,你想要什么礼物?”
“嗨,那是年轻人过的洋节,我们瞎凑什么热闹?”
李师傅笑笑,却高声喊着“变变变”,然后一个纸盒摆到了张玉珍面前——不是娇艳欲滴的玫瑰,而是一部智能手机。
当然,不是苹果X,也算不得大牌高端机。
但对底层讨生活的一对中年人来说,花费不过千元的平凡手机,就已是最浪漫的告白。
这个桥段被张玉珍念叨了无数次,恩爱赤裸裸地秀了一遍又一遍。可看到听到的人,却都会心一笑,脸上写满祝福。
从此后,中年女人张玉珍爱上了自拍,也开始发朋友圈。照片里的她春风满面,将“过得好”三个字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结婚第4年,李师傅的旧屋意外拆迁,然后分到了一套新房。房产证上,两人的名字并肩而立,跟结婚证上一模一样。
搬进新家的那个夜晚,张玉珍在梦中遇到初来乍到的自己,她跑上前去安慰她:“不要着急,幸福会在前方等你。”
假如生活还有遗憾,那就是相遇太迟,来不及生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孩子。
可40多岁的张玉珍,已经懂得了完美不是人生常态。李师傅也常常念叨:“谁说我们没孩子?我们儿女双全呢!”
说罢,两个人相视大笑。
张玉珍是我的三姨,这是他们结婚的第十年。可我依然能从这对中年男女的眼角眉梢,看到爱情在缓缓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