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分钟内,超大杯焦糖玛奇朵被我喝掉了一半,靠窗座位上那个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朝我这边张望了十八次。第十九次,我挑逗似的迎上她的目光,她没有躲闪,对我报以妩媚一笑,随即将事先准备好的纸条扬了扬,压在了杯子下面,然后起身离开。我冲着她的背影冷冷地哼了一声,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了如指掌:在她走出咖啡店的大门之前,她的脸会像被人用勺子搅拌过的咖啡,眼睛鼻子嘴巴如同咖啡上浮着的那层精美拉花一样荡然无存,整个脸只剩下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皮。当然,变脸的戏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就连当事人自己也毫无察觉。我的这种特异功能其实是一种病,一种十年前我得的怪病。
那时我十八岁。高考结束后我没有在学校多做停留,乘最后一班汽车回了家。第二天一大早,我独自一人去爬小时候常爬的那座无名的矮山。我循着儿时的足迹,找到石壁光滑的仙人洞、结冰的小水井和带瞭望口的山洞,一切都还在,一切又都不在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没再重游故地,而是每天泡在网吧里,在游戏的世界里纵横驰骋。在一次组队做任务时认识了林子。林子那时在北京的一家电脑城做导购,白天上班,下班后经常与我们并肩作战,我们配合默契,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
有一天,林子玩的兴致不高,上来没多久就要退了。我也玩得有些腻了,便找林子聊天,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林子说最近烦得很,家里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催他赶快回老家跟对方见面。但最近电脑城生意忙,老板不准假,除非找到合适的人来替他。他想忙完了暑假再回去,但家人说怕女孩被其他人相中,天天打电话催他赶紧回去。可这么短的时间让他去哪里找合适的人呢?说着不住地叹气。见林子这么左右为难,我说要是我能帮上你的忙就好了。林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说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你呢!我看他当真了,赶忙说我也不懂你的工作啊,怕做不来。林子说那工作很简单,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见林子这么信任我,我也不能怂,第二天便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林子见了我很高兴,一直问我路上顺不顺利,累不累,饿不饿。他的相貌跟照片上差不多,只是略显苍白,我想可能是他最近太忙了,没有休息好的缘故。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总觉得与他似曾相识,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出了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我跟着林子左拐右拐走了一段路,最后坐上了地铁,去林子住的地方。我们一路闲聊,不知不觉已经是华灯初上。马路上长河一般缓缓流动的车灯,好像故乡的河面上飘着的一盏盏莲花灯,它们到底去了哪里呢?
下了地铁,林子带我去了一家火锅店,涮羊肉、冰啤酒一扫旅途的疲惫。林子说他已经请了一周的假,买了第二天中午的车票。难得回去一次,他要陪陪爸妈,还要去学校看看弟弟。我说祝你相亲顺利,回来请我喝喜酒。我们一次次举杯畅饮,喝得半醉才结账离开。
林子把我带到他租的房子里,客厅里灯光昏暗,看不清格局。林子说客厅的灯坏了,最近太忙了,还没来得及修。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简单洗漱后,林子让我住他的卧室,他在客厅打地铺。一路劳顿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我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还做了梦。梦中我拿着雪球在白茫茫的田野里追赶林子,林子回过头来冲我笑,但却离我越来越远,最后不见了踪影。我急得大声喊,一下子醒了过来。
走到客厅,不见林子,我喊了两声,也没人回应。或许是去买早饭了吧。洗漱后,还不见林子回来,我便给他打电话,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正一筹莫展,突然瞥见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些东西:一串钥匙,一张林子手绘的去电脑城的乘车路线,还有一些钱。我想林子可能着急回家了吧。
吃过早饭后,我依照线路图来到电脑城。电脑城很大,有上下两层,每一层都有上百个摊位,上面整齐摆放的一台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像人的嘴巴一样张着。说明来意后,林子的同事带我见了老板,他简单地问了我几个问题,就让同事带我去招呼顾客了。这里的生意的确很好,早上九点多,就陆续有客人上门了。我学着同事们的样子,向客人介绍着每款机型的参数和优缺点,很快就熟练了。
林子已经走了六天,我一直联系不上他,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一直关机。林子不会遇到什么事了吧?我有些惴惴不安。
第七天早上,依旧没有林子的消息,我更加忐忑,心神不宁地摆放着电脑。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走到我面前,很客气地让我帮忙推荐一款适合看电影的笔记本。他中等身材,穿着整洁,看起来很和善。我推荐了几款笔记本之后,他选中了那台九千左右的东芝,这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付了现金验完机器后,老大爷说他不知道该怎样配置上网,想请我过去帮忙配置一下。他家就在附近,不会耽误我太多时间。一早上就迎来了开门红,老板自然高兴,他笑呵呵地嘱咐我快去快回。
沿着马路向前走,一路上汽车的鸣笛声、商店门前喇叭的促销声、小贩的沿街叫卖声,各种嘈杂的声音被包裹在仿佛凝固了的燥热空气中,让人烦躁不已。大约十五分钟后,终于进了一个老旧的小区,在里面七扭八拐地又走了一段距离,爬了四层楼梯后,终于来到了老者的家,402房间。
打开402的房门,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犹豫着不愿进去,老大爷见我站在门口,连忙招呼我快点进来。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房子很大,几件油漆剥落的破旧桌椅凌乱地散落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客厅的墙壁应该是被水浸过,胀起一个个小包。靠近地面的一截墙壁上长出了一段段黑色的霉斑。门窗紧闭,密不透风,地面上有一层厚厚的尘土,散落着碎纸片和塑料袋。这间房子散发出的腐朽气息,很难让人将住在这里的人跟这位穿着整洁、彬彬有礼的老者联系在一起。见我面露嫌恶之色,正在拆包装盒的老者说,退休后他和老伴儿随女儿生活在国外,每年只回来一次,房子长时间没人住,他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打扫,所以有些脏乱,让我不要介意。我说没关系,我现在就给您配置上网吧,一会儿店里还有事。老者笑着说,不急,我去给你冲杯冰咖啡,凉快一下再忙吧。我说别麻烦了,我不喜欢喝咖啡,还是别浪费了。老者说,这是我女儿从意大利带回来的,比国内的可正宗多了,一定要尝尝。说着转身进了厨房。爱冲就冲吧,反正我不会喝,我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我隔着厨房门问,您家的网线在哪里?他说,应该是在靠窗的那个桌子旁边。我走过去拉了拉那根网线,网线下面的一截被桌子给压住了,我挪开桌子,一张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崭新火车票,静静地躺在一堆黑色的灰尘上。我轻轻地捡起那张车票,看了一眼,车票上的名字是林子,日期是七天前。我惊恐地呆立在那里,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要赶快逃出去。没等我迈开腿,就发现老者正端着咖啡站在房门口,他一改刚才的和善,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将咖啡递到我面前,命令我喝下去。我一把将咖啡打翻在地。他的脸由于愤怒而扭曲,像被人用勺子搅拌过的咖啡,眼睛鼻子嘴巴瞬间不复存在,整个脸只剩下一张没有五官的脸皮……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趟在医院的床上,妈妈见我睁开了眼睛,趴在我身上泣不成声。我问妈妈我怎么会在这里,妈妈说七天前我在网吧上网的时候突然晕倒了,接到电话后,爸妈立刻打120把我送到了医院。医生给我做了很多检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我就那样一直昏睡不醒。我昏睡的这段时间,妈妈急得发疯,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如果我再有个三长两短她也没法活了。
林子、北京、电脑城、变脸的老者,原来我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但真的全是梦吗?我有个哥哥,三年前他说要从北京回来看我,但从此以后便杳无音信了……
从那以后,我便得了这种怪病,我能看到心怀不轨的人变成无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