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

“我们都是木头人,一二三,不许动!”

午后的阳光中流散着果浆的香气。樟树的籽在斑驳的树影间跳动,像一颗颗地上的弹珠。刚过的风让坛中的葱绿发出了几次细微的扰动,有发丝飘散的样子,但随即又停了。蝉的声音如午睡的呓语。

他和她各自站定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公寓间的小坝很寂静。头顶的阳光在发丝之间浮动时有点发痒了。他转过身看见她的脚正好踩在了地砖的格子线上。

“你输了!”

“我没有!”

“我亮哥和我玩儿时都不踩在线上,他们只站在砖里边!”

“我没有就没有!”她稍微把脚挪动了一下。

“你输了还耍赖!就说不和你玩了,就不和你玩。”

“不玩就不玩,小气鬼。”

“赖皮狗。”

他发现她的脸有点通红的样子——好像她有点生气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在潮闷的空气里有点发烫。于是他觉得应该回家了。

月还没有完全变得白亮时,天是要黑不黑的样子。他的家正好在一单元一楼,夏夜的傍晚他喜欢把纱窗全部打开,然后抱着一个开了小口的西瓜坐在电视机前,用勺子一口一口地挖。窗外小坝的淘菜水倒在地上,映出灯光的泻影。她路过一单元时看见一楼透出一片银白,于是揉了揉眼睛跑到他窗台前踮起了脚。他并没有注意到窗外人影的流动。她从荷包里掏出了一把卡片,这些卡片全是上次被她赢走的。她看了看这些卡片,犹豫了一阵,然后把卡片从窗口放进去。卡片顺着窗帘的褶皱轻盈地滑下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板上。

他把书包的拉链缓缓合上,伴着一阵清脆的声音。但蓦地发现手越来越沉。于是他又猛地把拉链拉开,“哗”地一声如撕裂般。他从书包深处摸到了包装纸的质感,用两只手把方盒从包内捧出来。他检查了一遍包装纸,发现没有破损,于是他想把礼结系紧一点。他重新把方盒轻轻放到书包深处。

走过操场边的一片方地,他用手挡开了那些过矮的枝叶。他的目光抵达了方地旁一角的石凳上。她的头发像细碎而静美的浪花在荡漾,身着连体的碎花格布长裙,白色的布鞋上是白色的裤袜。她之前等候了一段时间,现在正拿出了硬抄的书翻起来。所以他从背后接近时,她会毫不察觉。他把那个纸糊的方盒放在长裙的一旁,她这才从风中捎来的气味中意识到了什么,便侧过身看见了他。

他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出口。这就像最近几周彼此之间一直的缄默一样,况且她也没有作声。他低着头,所以更没有注视到她目光中的迷离和闪烁。他转过身离开石凳。

这时他才意识到有所纰漏。他转过身重新面向石凳,发现她的脸遮挡在硬抄的封面里。他走近那个方盒,方盒正压住了她的一小块裙角。他轻抬方盒并拨开了裙角,这才安好无恙。于是他重新离开了石凳。

她的指尖纤细地如葱根一般,在他的发梢上滑动着。他侧脸躺在她的大腿上,而她坐在沙发上。他顺着发上的感觉又把脸往她腹上贴近了一点。

客厅里的家具发出木制的气息。卧室里被褥上的红花鲜艳而明亮。窗外的楼层间点缀着各色的方格,每一间方格都似乎传出了欢声笑语。她看到他的面庞,时间停止了。

他突然关心起她的例假来。而后他的嘴里喃喃地算着什么,眼珠朝着上方,眉头微蹙。

“所以你还会去医院检查?”他说。

“嗯。是的。”

“医生上次说了什么没?”

“上次检查医生没说什么。他说腹腔里很平静。”

“上次是多久?”

“三个月前吧。就那天我们把家具搬进来的,然后第二天我就去做了检查。”

“你确定还要再去医院吗?”

“我还想试试这次怎么样。”

“如果你不愿意就别去了吧。”他用头蹭了蹭她的肚皮。“我听你说话的鼻音很重,可能有点感冒。明天你休息一下,多喝点水。柜子里的感冒清没有了,我再去楼下买一盒。”

锅中的沸水冒出层层的热气。她关掉了燃气,用筷子把面条从锅中挑到有酱油的碗里。她煎了一个鸡蛋,油星从锅里溅到了她的手背上,但是一点油星不足以疼了。鸡蛋使碗中焕发一点暖黄的生机,但这不过是照例照旧。她想到洗手间的镜前先洗脸,再抹霜,把头发梳理一遍,但他随时可能回家。夜幕完全降了下来,街上的行人开始变得稀稀拉拉,汽车驶过马路的声音清晰可闻。她知道现在肯定不是饭点。

他回来的时候,两只皮鞋咚咚两声撞在地板上。他用手恍惚地拉了一下领带的结,然后拽了下来,扔在沙发上。他走近亮着灯的厨房,面和煎蛋在白色的灯影下泛着层层雾气。他取了一双筷子,然后从她的身旁拖沓而过。她没有出声。他吧嗒地吃完了热面,把碗筷放进了洗碗槽中,走到洗手间的镜子前。他瞧见了自己满脸胡茬,但是面色有红光,头发也在灯下泛着油光。他立即注意到自己衣领不整,于是把手伸进去整理一番,抚平皱褶,扣好了纽扣。他顺眼望下去,把有点松垮的皮带系紧,用手弹去了西裤上粉红色的纤维和线头。他才发现袜子没有整齐地拉上。拉上后,他又把拉到一半的裤链重新拉好。

她静悄悄的踱步声消匿在他的身后。她走近他背后时,灰色的眸子里仿佛住着河水。他从镜前已经瞧见了她的到来。她本想从背后抓住他的衣角,但是他的肩膀已经在抽搐了。他的鼻息间有啜泣的响声。她伫立在一旁,面对着一片嘹亮的灰白而不知所措,和他的背后相间着一层薄薄的空气。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在松弛,在憔悴,真的有点累了。她现在想去睡觉。

“喂。”

“啊?”

“你说如果我们当初有个孩子要有多好。”

他把相簿摊开,用手指在一张张相片上抚动着。手像一只陈旧的洋瓷碗,像一个粗糙的编织口袋。他抽出了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中她身穿白色的婚纱,侧脸对着,浅笑盈盈。

她看见他安详地面对着照片。这让她想到了烛光摇曳、昏暗不明的情景。她把大裤衩扔到了洗衣台上,浸泡在肥皂水中;然后她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她把桌上的面汤冲到了厕所中。她向他走了两步,蹒跚了一下,然后重新穿好了脚下的棉拖鞋。

“你不该吃那个煎蛋,”他说,“晚上就要少吃,待会儿你的肚子又不舒服了。”

“你说煎得太老了。我喜欢吃老的。”

他把圆框的眼镜戴好了,在地上找寻起她丢掉的纽扣。纽扣好像是深灰色,这是她昨天给他说的。弯腰下去的动作有点吃力,他还得用手把眼镜扶好。他把纽扣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然后从衣柜里展开一层洗得又红又白的被褥。

“你要盖两层吗,今天晚上?”

“我觉得你要盖两层。”她说。

“你还是盖两层吧。刚才你把烤火器都开了,又没记得关。你有点着凉了,我敢保证。身体还是要省着点。明天别这么早就出去了。冰箱里还有两捆青菜和一块冻肉。”

他把被褥在夜灯下抖得簌簌直响,然后拉伸、拉平了。

“你上次说今年三月九号一定要来,我这就来了。我上次,就那天晚上一直睡不好觉。我最近也睡不好觉。医生说我血糖低,平时太昏了,把觉在白天睡了,晚上就睡不着了。”

她手扶在大石块上,慢慢弯腰下来,有点像池塘里的虾米。

“我膝盖一直有点疼。我去问了,医生又说不是骨质增生。上次就是那个小李,那个两年多前还来到我们家的小李,搞了一个社区服务。我每天到楼下去揉肩、锤腿。我一冻腿就疼。”

眼前的火焰在跳动、蔓延着。

“你上次给我说,要一点酒,我带了。我其他也顺便带了。”她把钱投到火炉中,把水果摆好,在石板上洒了一点酒,把剩下的一小杯自己喝了。

“还好你这一辈子都不抽烟。”她又咯咯地笑了。

“老奶奶,我们该走了,车还有一会儿就开。”年轻人说。

她转身看见年轻人。年轻人面带礼貌的微笑。她的目光向上延伸,越过重重的石碑。她听见了发动机隆隆的声响。

“来了喂。”她扶着大石块把自己从身体的一侧撑起来,用另一只手按住了腰。

离去的时间应该不远了。大巴车上人声喧动。他在石碑的正上角目光如水地望着她。

后记:

这篇文章记录了我对生活的感受,准确地说是对时间的感受。写作者只是在感知“心理上的时间”,所以日期也是没有确定的。

莎士比亚的戏剧《皆大欢喜》中,在第二幕第七场有一段很著名的独白,人生被分为了七幕来呈现。短暂的人生历程被划分开来,每一幕都代表着一个片段,但是片段的连结都使得我们仿佛拥有了完整的人生;而片段之间的空白又好似音乐里的间奏,在冰山一角下隐藏了起来,但却能在人们的想象中被添上丰满的羽翼。人生的易逝是哀伤的,但正是这种脆弱的特性使得它能在更为简洁的诗歌、小说中展现出来,像余华的《两个人的历史》、《许三观卖血记》,像艾萨克·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这些优秀的作品告诉了我,写作者只需要展示出冰山的一角,而剩下的情节应该交给被信任的读者去发挥。这种明快、极简而干脆的风格尤其体现在海明威的笔下,比如他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是“一叶知秋”的经典。故事在象山和男女的对话间流转,却被赋予了广阔的意象。写作者的清闲和克制,造就了想象力的丰富。同时,我还被告知,结构应该在一篇作品中时隐时现,自然流淌,而不能刻意地去炫耀出来。这何尝不和生活相一致?

每次去KTV时我必会点张学友的一首《她来听我的演唱会》,歌词中讲述了一位女人从十七岁到四十岁的故事。如果不把人生融合在诗歌和小说中,而是在音乐中,其节奏也是相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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