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盛宴(2)奈何桥畔的叹息

忘川河蛇形流淌过地府,蓝色的河水闪耀着星星点点荧光。奈何桥虽然叫桥,却是一道落地长廊,由金丝楠木盖成的一副巨大的棺材。忘川河水从长廊顶和两侧流淌而过,就像一副黑色棺材置身蓝色瀑布中,却听不到一丝水声。

黑无常从忘川河一角劈开水流,仰着脖子高声叫道:“孟婆,孟婆,冥界皇子驾到,快快出来迎驾!”

忘川河蓝色河水慢慢分流,一叶浅白色扁舟缓缓驶出,悠悠地传来千古流传的《忘川曲》。

谁人叹息

谁人哭泣

奈何桥畔,忘川河里

恋不尽红尘夕阳西

断不了暖帐红妆嬉

放不下宝箱金银器

忘不了儿孙绕前膝

你说英雄气短,壮志未酬

他说儿女情长,红妆豆蔻

你说功名将至,橘子洲头

她说三月飞花,萧郎在楼

忘川河旁,故人不故

奈何桥畔,故乡不乡

谁说莫相忘

俺说人间无常,莫思量

沉浮一生,满纸荒唐

贪嗔痴念,欢喜悲伤

情缘绝怨,人间炎凉

念念不忘,不如相忘

劝君饮下这碗汤

澄清纷扰,涤荡皮囊

劝君饮下这碗汤

彼岸有花,灼灼其华

莫回头,勿望乡

来世再听那潇潇清明雨

来生再看那绵绵杨柳青

莫彷徨,勿悲伤

此岸是陌路,彼岸才是新道场

无忧无怖,无伤无徨

从此陌路相忘

忘川尽头无故乡

远远只见浅白色扁舟上站立一身材高挑、满头白发的中年美妇,手持一杆绿色竹篙,耳旁三朵红艳的彼岸花分外耀眼;不施粉黛、布衣荆钗,却挡不住的风华绝代、千古风流。

孟婆吟唱完《忘川曲》,扁舟已悄然停在暗蓝色的忘川河边,孟婆放下竹篙,缓缓走下扁舟,一步一摇走向冥三郎。

孟婆下船之地离冥三郎并不远,冥三郎却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流从四面八方扑过来,自己也说不出气流从何而来,可心底就能感受到那股暖暖的气流。心里那个黑洞,似乎又在呼呼灌风,心不知不觉随之被搅动,心烦意乱,呼吸加重起来。

孟婆双眼闪烁,眼波流动,胸口轻轻起伏,双手缩在长袖中却暗自发抖,脚步却不急不慌。

黑无常看了冥三郎一眼,深知他心中有了异动,此刻自己已有所后悔,可为时已晚,赶紧打破沉默:“孟婆,你来了。皇子想必你也见过,还不过来给皇子行礼?”

孟婆愣了愣,停顿了脚步,很快缓过神来,对着冥三郎轻轻跪下,头叩地,亲吻冥三郎的鞋面:“忘川河畔老妇孟婆,给皇子请安。”

冥三郎这才发现,孟婆后背是半副白骨骷髅,居然莫名的心中一动。冥三郎暗暗调整了气息,沉吟了下,道:“孟婆平身。”

孟婆缓缓站立起来,后退几步,躬身低头,双眼余光却飘向冥三郎,缓缓道:“皇子大驾光临奈何桥畔,不知有何嘱咐?”

轮到冥三郎沉默不语了,的确很难开口。

白无常上前一步,咳嗽了下,开口道:“孟婆,今日我随同皇子例行上天庭给天后请安,路过五等小神仙霓虹仙子的封仙盛宴,看门的黄门小侍不识抬举,对我们皇子傲慢无礼,完全无视天帝下令给皇子一等神仙待遇的天令。这霓虹仙子对仙奴管教无方,必须给她点教训。”

孟婆一听,微微一笑:“皇子尊贵无比,何必和低等仙奴一般见识?您大人大量,不如随他去吧。”

黑无常脸涨得通红:“本来我们也这么劝皇子,可,可霓虹仙子太可恶,对我们皇子极端无理,皇子一怒之下,在十方阎罗殿立下毒誓:此辱不破,元神俱灭!”

孟婆瞬间花容失色,惊惧的后退几步:“这,这,毒誓不能随便立啊,皇子……”

黑无常一跺脚,咬咬牙说:“可不是?可怎么办啊?事已至此,我们得赶紧想办法。还得趁冥帝回来之前赶紧搞定,否则,冥帝回来,我们谁也不好交代。”

黑无常愁眉苦脸,急得双手不停拉扯猩红长舌头。

白无常赶紧接话茬:“孟婆您是地府老人,见多识广,有什么办法破了皇子这个誓言?”

孟婆脸色凝重,嘴唇发白,双手微微颤抖,轻轻闭眼,眼珠迅速转动,喃喃自语。

孟婆突然睁开眼,直直的望着冥三郎:“皇子,请问,您在十方阎罗殿,对着天地,是如何立誓的?”

冥三郎抬起下巴,双手背立,傲然道:“三郎我对着天地立誓:今日在霓虹仙子处所受之辱不破,元神俱灭!”

孟婆微微转过头,轻轻问道:“那,皇子,您立誓之时,有没有对天地说明,如何算是破了今日之辱?”

冥三郎被问住了,愣了愣,摇摇头:“那倒没有。”

孟婆轻轻点点头:“嗯,那还好办点。”

本来急得团团转的黑无常一听,似乎有戏:“咦,孟婆,你说怎么办?”

孟婆并不理会黑无常,望着冥三郎,柔声问道:“皇子,您觉得,霓虹仙子如何做了,才算了让您报了今日之辱、消了气?”

冥三郎又愣住了,转了几圈,挠了挠头,似乎很为难:“我还真没想过,也没想好。嗯,我就是想让霓虹仙子知道我是谁!”

“我是谁”三个字声音上扬,冥三郎特别强调了下。

孟婆含笑点点头,黑无常还是一头雾水,白无常很快领悟到了,也微笑着说:“孟婆,那是不是说,只要霓虹仙子知道皇子是谁,该请安就请安,该行礼就行礼,是不是这毒誓就破了?”

孟婆微笑着点点头:“这毒誓要破说难不难,皇子在天庭是一等神仙待遇,那霓虹仙子不过是个五等神仙,按天庭礼数,五等神仙见了一等神仙不仅要屈膝行礼,还要躬身听候一等神仙吩咐。只是……”

黑无常本来已经眉笑眼开,一听“只是”又着急了:“只是什么呀?五等见一等,那还有什么’只是’的?按礼数来不就得了?”

孟婆凝视着蓝色无声的忘川河水,沉默不语,气氛突然凝重起来。

白无常又咳嗽了下:“嗯,孟婆说的不无道理。只是,皇子在冥界地位至高无上,可毕竟不是神仙。在天庭也不过是’视同’一等神仙待遇。那霓虹仙子发起狠来,就不认这什么一等、五等,若标榜自己是神仙,按天冥人三界礼数规则,咱皇子见了神仙还要反过来行礼呢?”

冥三郎一听瞪大了眼,怒斥道:“什么?我堂堂皇子,还要向五等小神仙行礼?什么屁话?”

白无常赶紧赔笑:“皇子莫气,莫气,您当然不用,您是冥帝独子,地府监国,天帝还是您伯父,谁还能比您更尊贵?咱这不是在商量么?”

孟婆冷哼一下:“别提他天帝伯父了,阴险狡诈,天庭没一个好东西!”

白无常皮笑肉不笑道:“孟婆出身高贵,见识广博,自然高我等一筹。”

孟婆突然打一个冷战,哆嗦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失言失态了,赶紧转移话题,对着冥三郎微微鞠一躬:“皇子,您这毒誓要破不难,只是,只是,恐怕需要您屈尊去趟人间。”

冥三郎微皱眉头:“人间?”

孟婆点点头,柔声道:“天冥有别,天庭在上,冥界在下,尊卑有别。若您到天庭让霓虹仙子向您致歉,万一这小仙子不识抬举,摆起神仙的谱,反倒要您向她行礼,这不是颠倒乾坤、适得其反?霓虹仙子是这几千年来第一个被封的新神仙,想必现在锐气不可摧,不能硬来。神仙又不入地府,腐朽之气太盛。不如让您和霓虹仙子都在人间相遇,人间不遵循天冥戒律,神鬼同等。”

黑无常听了,一拍大腿,红眉毛都笑开了:“对,对,对,去人间。人间好办事,要个小神仙向我们皇子认错,那可比在天庭容易多了。”

白无常也点点头,用手拍拍额头:“人间好是好,方便多了,可也得这霓虹仙子能来人间啊。神仙可不是随便能下人间的。”

孟婆嘴角一撇,轻蔑地笑了起来:“哼,神仙不能随便下人间,’随便’下人间的神仙那还少吗?天庭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而已。我正要上天庭面见天后,稍微耍点手段,那霓虹小仙子还不得’随便’下个凡,去人间走一趟?”

白无常瞪大了绿眼珠,张大嘴点点头:“还是孟婆您有法子啊,除了冥帝,这地府也就您有这法力了。”

孟婆也不理会白无常暗中揶揄,向冥三郎微微低头:“皇子,您从未去过人间,恐怕有诸多不便,老妇这提议,您看……”

冥三郎双手背立,望着星星点点的蓝色忘川河,傲然道:“本皇子既然已经立誓,自然天地可鉴,赴汤蹈火也要消了这奇耻大辱。不就是去趟人间吗?本皇子去就是去了,我要让霓虹小仙子知道到底怠慢了谁!”

孟婆望着冥三郎身影出神,缓缓道:“我这就前往天后宫,黑白侍者,你们要为皇子去人间做些准备,这法术必须万分小心,不得有差池。”

孟婆吩咐起黑白无常不怒自威,两人居然连声应诺。

孟婆又向冥三郎轻轻跪下,亲吻鞋面,一滴热泪悄然滴落在冥三郎鞋面,幸好满头白发遮掩下无人看到。

孟婆轻声呜咽道:“老妇退下了。”

冥三郎又感觉一股暖流从脚底缓慢涌上来,一直奔流到头顶,盘旋开来,暖流缓缓灌进心中那个不可说的黑洞,五雷轰顶般强烈,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这孟婆到底什么人,这是股什么味道的暖流?

冥三郎内心一万个疑问,头晕目眩,表面却风平浪静,点点头示意孟婆退下。

孟婆移步又上了浅白色扁舟,留下一幅白骨骷髅背影,《忘川曲》又从远方响起,凄美悲凉,不知唱得是谁的宿命、哪个轮回。

冥三郎、白无常、黑无常三人静静地望着孟婆逐渐消失在暗蓝色的忘川河水里。

黑无常自言自语道:“这人世间的鬼魂来到忘川河,喝下了孟婆汤,急急忙忙去投胎。喝下孟婆汤的,就是那河水中的荧光。一粒荧光就是一个要去投胎的鬼魂。不知有没有人不愿意喝孟婆汤的?”

白无常也惆怅起来,叹气道:“怎么没有?那些不肯喝孟婆汤的,都变成了忘川河水的一滴水,这汹涌的蓝色河水,是多少执拗于今生的灵魂啊?”

黑无常眼神迷离,摇摇头:“今生难忘的,是爱多,还是恨多?”

三人无语,死一般的沉寂,唯有忘川河水川流不息,闪烁的荧光一波接一波。

冥三郎突然问白无常:“白侍者,你刚才说孟婆出身高贵,什么意思?她出身哪里?”

白无常被平白一问,脸色惨白,头顶微微冒汗,很快镇定下来,低头含含糊糊道:“皇、皇子,这,这孟婆出身,的确不低,来自东海圣岛。”

“东海圣岛?”

冥三郎听了眉心一动,也不再追问,又望了望奈何桥那巨大棺材,似乎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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