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这个城市没有雪,却格外冷。冷得让阿康觉得,下一秒,他就会冻死街头。冷,是每天下学到面包店吃面包的学生,每天挤地铁的上班族,24h便利店店员不知道的冷。
面包店的热气很充足。学生们脱下来厚厚的羽绒服,围在一起,叽里呱啦地说着,说学校里属于他们的“绯闻”,抱怨着某一个老师留了太多的作业……
阿康隔着面包店的玻璃窗看着,也等着,等着,等着他们把吃剩的食物留下,等着他们离开。
其中一个女孩子抬眼看见了阿康。滑稽的军大衣隐去了阿康大半个身子。他是个罗锅,从大衣领子里颤颤巍巍伸出个脑袋,推着辆破推车,浑浊的眼睛望着玻璃窗内的学生。
那女孩子立刻露了惧色。低声跟同伴说了些什么,同伴也抬眼看了阿康一眼。
“那人怎么盯着咱们看?”
“看那个样子,像是变态啊!”
于是一行人,草草啃了几口面包开始穿上羽绒服,再把剩下的面包放进口袋,从商场内的偏门急匆匆地离开了面包店。
阿康叹了口气,一口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气。他又向不远处的地铁站走去,推着他那破推车。
地铁站门口的人低着头,或拎着,或背着包。没有人抬眼去看阿康。这座城市里的流浪汉,有什么好看的?
阿康也低着头,盼着那个行人在买关东煮的时候匆忙间掉下几块钱出来。
然而,这比在面包店门口等残食更难。
阿康又迈着不甚利索的步子向24h便利店走。不知那店员会不会好心施舍他。
他推着车,到了便利店门口,来回踱着步,却怎么也推不开那便利店的门,去求人施舍他。
阿康突然想起遥远的年少时。
那是最痛苦的岁月。他是他那个小渔村最没用的人。人人知道阿康娘生了个怪物,生得矮,又天生是个罗锅,面相又是丑,看人又阴测测的。邻居明面上绕着他,背地里又要将他嘲弄一番。连招娣家的大黄都是比他强的。
阿康嘴又笨,容易结巴,却总是想做点什么,证明自己是比那大黄强的,好让娘不要总是呜呜的哭。
于是外村的人说要带阿康进城打工时,阿康答应了。瞒着阿康娘答应了。城里不需要锄地的吧。阿康想着,城里伙计多,挣了钱就给娘带回来。
于是阿康来到了这个城市。
外村人把他带到了繁华的大商场。阿康看傻了眼。以为就要找到不一样的伙计了。
可那外村人却说:“老老实实在这跪着,碗已经放好了。莫攒够了200就得挨打。晓得不了?”
凶巴巴的。阿康哆嗦着跪在了地上。面前放着一个碗,碗前放着纸牌子,上面写着阿康看不懂的字。就这样在商场门口跪了一日。
入夜了,外村人来接他,看着碗里的可怜的钞票,把阿康堵在巷子里一阵毒打。凶巴巴地叫阿康“长回记性”。
阿康想娘了。
他真是莫啥子用,找不到伙计,更不能给娘带钱回去。
这是他最痛苦的时候了。他想着跑,被抓回来,又是毒打。渐渐腿脚也不利索了。
他从前是恨自己的残疾的,总是用厚重的衣服盖着身子,如今却将自己的缺陷暴露在太阳下面,还可怜巴巴地求着那些光鲜亮丽的人施舍他。
从前村里的人让他失了自尊,而这座繁华的城市,让他没了尊严,那是做人的尊严。
这下,他真的比不上招娣家的大黄。
他又开始想娘了。只是日子久了,想不起来娘到底是长啥样了。
后来城管来逮乞讨的人,那外村人没了踪影。
阿康从收容所里出来之后,便开始流浪了。
这城市竟给了他恩惠。没叫他饿死。他捡了破推车,迈着不利索的步子到处走。一走,就走白了头。
从回忆中抽身。阿康收回了去推便利店门的手,他倚着在便利店旁的墙边,坐下了。他终是张不开嘴去乞讨,终是不想回忆那痛苦的岁月。
他如今已是个老头子了。但还是会想起他那记不起面容来的娘。
他也不会哭了。这天冷的,让他没有了哭的能力。
他是残疾的,从身到心。他没有每个人生来就能拥有的,也失去了曾拥有的。
夜里很静,他睡着了。
阿康的梦里,没有同村人的嘲讽,娘的眼泪,外村人的拳打脚踢,和这个城市来来往往的人。
梦里是阿康娘的手,摸着他罗锅的背,哄着他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