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天气预报说,北京今夜雨夹雪。
吃过晚饭,妻在客厅陪着许久未见的女儿女婿说话。我泡了杯热茶,端进书房,光着脚坐在落地窗前慢慢地等待着,等待着今夜初雪的降临。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习惯一个人泡上一杯热茶然后光着脚坐在书房的落地窗前等待这座城市第一场雪的降临。
这个习惯我已经保持了很多年。
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大学生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叫作清欢的女人,后来她死了。她临死前让我一辈子都不要忘记她。
可是人的记忆是有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会忘记很多事,尤其会忘记很多不好的事。但是我也不想失信于她。于是后来我想到了一个方法。
她死的那一年,哈尔滨刚好正在下第一场雪。所以从那一年起无论我去哪座城市,只要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
岁月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无论当初的恋人爱的有多难舍难分,到头来,却连彼此的容颜都难记得二分之一。不知道是时间太久了还是我太老了,我对清欢的记忆已经被无情的岁月模糊成了碎片。偶尔回想起来,也只记得那年我很爱她,爱到非卿不娶。
可是事实证明非卿不娶也不过是一句流传千年的世间男子的谎话罢了。信誓旦旦地说着非卿不娶的人后来大都娶了别人。
清欢死后没多久,我也娶了别的女人一起白头偕老。
华灯初上,这座城市有多繁华有的人就有多落寞。雨水滴滴答答的拍打着玻璃窗,好像是某个忌日里的一曲独奏。恍然中想起,清欢死的那一年是一九八六年。
原来三十年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年轻的时候觉得日子难熬,到年老了才发现其实一生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
我记得一九八六年的哈尔滨下了很大的雪,广袤无垠的松花江畔漫天雪地里,清欢在我的怀里撒手人寰前摸着我的脸说,“徐白山,你不要忘记我,一辈子都不要忘记我。”
她没有说,徐白山,你要记得我,一辈子都要记得我。
这就是清欢,我年轻时爱过的清欢。记得太难,而忘记又太容易。于是她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来不让我的后半生太过为难。
她死后,我没有特意记得她,也没有特意忘记她。
02.
年轻的时候,我总是向往远方。我以为远方代表着诗和自由。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远方之所以是远方,是因为我们永远也抵达不了。凡是脚步能到达的远方都不是远方。远方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理想国。
高三那年填志愿的时候,我所有的志愿填的都是哈尔滨的学校。
班主任看完志愿后,再三找我确认,“徐白山,你可想好了,东北那旮旯子里是真冷,不比咱们南方。”
我说,谢谢老师,我想好了。
大山里的孩子小的时候兴许都会有这样一个愿望:望着门前的山总想知道山的那一边是什么。
长大后知道山的那一边还是山,于是就想知道翻山越岭之后会是什么。
那一年,哈尔滨是我所能想到的翻山越岭过后最美的愿望。从云南到哈尔滨,也是我能想到的最远的远方。
那一年,来自远方的通知书上红纸黑字地写着:徐白山,哈工大,数学系。
收到通知书后,本该是高高兴兴的。可是我妈望着通知书却在一旁愁眉不展。
我从小怕冷,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却偏偏又去了那么个极冷的地儿。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却差一点就跨越了整个中国的纬度。
但是年轻的时候真的不懂。那时候,眼里心里都是远方,根本无暇看见身后的老父老母满眼的担心。直到后来为人父母,我才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当年他们的心情。
我爸这人虽然心大,嘴上嫌我妈瞎操心,但还是不停地蹲在门口抽着旱烟嘟囔她,“我说你多给娃儿做条棉裤带着。
于是那一年开学,我一个人拖着满满两箱行礼踏上了远方的火车。
去了哈尔滨我才知道,其实真正冷的应该是南方。北方有暖气,冬天真的不冷。
但是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我妈问我哈尔滨冷不冷,我说不冷,她都不信。
每一个没去过北方的南方人都不相信北方的冬天真的不冷。他们只相信他们看到的。
于是后来,我也就不再和别人解释哈尔滨真的不冷了。没有一同经历过,感同身受也是不能勉强的。
03.
大一开学没多久,我就认识了清欢。
清欢是我们数学系的系花。
她长得漂亮,学校里几百号眼睛天天围着她打转。在给她写满第一百封情书的时候,我们终于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她答应和我处对象的那天,我激动的喝了十五瓶啤酒,最后是被寝室里的一帮兄弟给扛回去的。
清欢脾气好,温温软软的,从来没有和我吵过架。
我们从大一走到了大三,约好毕业后去北京攒点积蓄就结婚。
可是她没有等我。
大四那年冬天,我正在教室上课,她室友玲子急匆匆的跑过来找我,“徐白山,清欢晕倒了。”
我与玲子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醒了。
她红着眼睛说,“徐白山,你应该知道我得了白血病,我们分手吧。”
我当时有些不敢置信,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会得了治不好的病。
那一刻她没有哭,我却忍不住哭了,我上前抱着她说,“不,我们不分手,永远不分手。”
我们真的没有分手。但是每次抱着越来越憔悴的清欢,我知道,我留不住她。可是我想啊,能多留一日也好。
她躺在病床上快不行的时候和我说,“徐白山,我想和你一起再看一眼松花江。”
我安慰她说,“等你好了就带你去,去多少次都行。”
她说,“徐白山,现在就去好不好?”
松花江我们一起去看了很多遍,可那一次到底我还是带她去了。
一九八六年的松花江上飘着鹅毛大雪,江畔坐着一对恋人。
清欢把头靠在我肩上,问我,“徐白山,你以后会忘记我吗?”
我悄悄抹了把眼泪,坚定地说,“会,我会忘记你。所以请你不要离开我。”
“徐白山,你不要忘记我好不好?来人间一趟,如果连你都忘记我了,那就真的没有人能记得我了。”
可是清欢,来人间一趟,悲伤太多,如果我都记住不忘,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这些话我都没来的及说出口。
那一年,清欢在我怀里去世。
04.
毕业后,我一个人去了北京。日子过得不好不坏。
到了该成家的年龄,自己还未着急,家里的老父老母已经在忙着帮我物色相亲对象了。
妻是相亲时遇到的。
妻性格温婉,老父老母都很中意,我也就没拒绝。
之后结婚生子,这些年,小日子倒也过得安稳。
不知不觉,外面已经沙沙的下起了小雪。我靠在玻璃窗上没有动弹。
年轻的时候会幻想年老的自己是什么模样,近些年日渐衰老,倒是会无端的想起从前,想起年轻时的爱情。
来人间一趟,我终究还是没能忘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