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工|“搬砖”的那段日子

 

图片发自简书App

“你个死仔包,睁大你的死眼看下钟,现在几点了?下次再敢迟到,别人做一个钟六块五,你就三块五好了!快滚进去开工!”

一个蘑菇发型,体型肥胖的老年妇女一手叉腰,另一只邹皮的手死死地指着我,她咬牙切齿,见我回来后扯着嗓音开口大骂,她的口水直喷我的脸。整间包装厂都回荡着她的骂声,里面的员工都一脸恐慌地看向大门。

那个老年妇女便是我曾经的老板娘。

其实我不用抬头看正门墙上的那个钟就知道没有迟到,因为在这里打工的人都知道,正门墙上那个钟的时间比手机里的时间快了整整十分钟,而后门的钟就慢了十分钟。

那时习以为常的谩骂,是那段“搬砖”日子里的日常狂想曲。

高一那年暑假,我和朋友去找暑假工,在离村子不远的小镇上,有一条较偏僻的大巷,那条大巷有许多大工厂,每逢暑假期间,每间厂都会在大门贴上招聘。那时候我和朋友啥也不懂,就俩无知少年,我们看见一间大厂外观上挺干干净净的,就觉得不错,便决定去这间工厂面试了。

我们是骑着单车过去的,也不知道哪里有地方停车,就直接把车停在大门前。我们锁好后发现大门是半关着的,我极其紧张,小心地推开大门,但铁门与地上还是摩擦出刺耳的金属声响。一个袒胸露乳的门卫阿伯被惊醒了,看见我们两个顿时大吼:“喂!你们两个干嘛的!”

被他这一吼,感觉全身上下的毛发都竖起来了,我不敢直视啊伯的双眼,颤抖着说:“我…我们是来面试暑期工的。”

“来面试暑期工的?”阿伯一脸的鄙夷,随即进去厂里大叫一声:“老板娘,有两个人来打暑期工的!”

“来啦!来啦!”一个肥胖的老年妇女从里面出来。她打量了我们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很和蔼的笑容,亲切地问到:“靓仔,你们是打暑期工的吗?跟我来。”她带我们去到一个办公室,随后拿出笔和两份合同。我拿起合同突然就变得紧张了,手抖得厉害,生怕自己会被坑,于是也装模作样看着合同。我粗略地看了一下,合同有好几项规定看不懂。但那时候的胆子小得跟兔子一样,不敢多问。

“我们这里是包装厂,现在主要生产月饼托盘,刚好冲床那里很缺人手,假如你们做的话就安排你们过去。我们这里是按钟算的,一个钟六块五,如果做的好的话,一个钟给你七八块也行!工作时间是早上8点上到下午6点。平时没什么事不能请假。”她噼里啪啦地给我们讲了一大堆。

当时我听了高兴地要死,也没继续看合同了,果断在合同上签了字。要知道,在偏僻的乡镇里打暑期工一个钟超过十元几乎是不可能的,不像以后出去大城市随便打一份兼职都能超过十元一个钟,而且在这乡下,计钟的暑期工更是少之又少,多数为计件,比如折一个月饼盒子顶多几分钱。

老板娘见我们如此爽快,顿时乐开了花,便带我们去参观一下工厂,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这里的员工也刚好下班,他们光着膀子,三五成群地蹲在工厂大门边,脸上和身子的汗水宛如一层油,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他们人手一饭盒,囫囵吞枣地吃着。老板娘走到他们跟前,拉扯喉咙喊道:“赶紧吃,别磨磨蹭蹭!那边那几个,给我吃块点,吃完赶紧开工!”

我哆嗦了一下身子,觉得老板娘瞬间给了我几分不好的印象。

我们跟着老板娘的屁股进到厂里面,顿时数十双眼睛盯向我这边,盯得我心里发毛。我胆怯地偷瞄了一下这里的工作环境,数十台冲床机“咚咚”巨响,几把风扇在天花板里摇摇欲坠,再偷瞄一下这里工作的人,都是站着,一手操作着机器,另一只手把打落的托盘往后扔,每个人身后的托盘都堆积如山。

当时我就乐开花了,看起来都不怎么辛苦,都不是什么粗重活。“德叔,你过来一下,教一下这两小伙。”老板娘向产托部喊来一个人。一个满脸油光满身污黑机油的老头踉跄着过来。“看清楚了!别等下把手都弄断了。”这老头说话异常地不客气。

由于机器的操作并不难,他只是简单地教了一下我们,我们便开始动工,德叔一直站在旁边看我操作。虽然很简单的活,但被人看着我心里还是慌得很呀,不由得开始手忙脚乱了,很多托盘都被我冲烂了。这时德叔凑到我耳旁说到:“慢慢来吧,反正是计钟的,你做再快一个钟还是那么多钱。”我想想也是,那就慢慢来。

刚开始觉得没什么,但过了一个多钟后,脚开始站得发麻了,双手如机械般重复着一样的动作。一种枯燥乏味感涌上心头,再看看后门墙上的钟,秒针如蜗牛般旋转着,分针和时针的转动让我一度怀疑钟的电池是不是没电了,我无聊到开始神游天外,胡思乱想,以此消磨时间。突然,一阵刺痛让我龇牙咧嘴,手如触电般猛松开模具,“咚”一声巨响砸落地上裂成两半,时间仿佛静止,周围人的目光都投向我这里。一股鲜血如打开被猛烈摇晃的汽水,喷涌而出。手被模具的刀片割到了。

手被割得比较深,血流不止,我另一只手紧抓着受伤的手。我又没带纸巾,也没带止血贴,瞬间感到绝望。老板娘在不远处看见我这边的人都停工了,挺着晃荡的肚腩走来我这边。“干嘛!干嘛!都干嘛!想偷懒是吧,快动工!”她皱紧眉头喊到。当她看向我这边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看到了希望。谁知,她勃然大怒,瞬间爆粗,来到我身后拿起被我冲烂的几个托盘,看了几眼后猛甩到我身上。突然,她又脏话四溅,捡起裂成两半的模具,对我吼道:“他妈的好好的模具被你搞成这样,你知道一个模具多少钱吗?至少几百,你看看你要干多少天才赔得起,妈蛋的活该流血,痛死你就好!活该!”

听到老板娘的辱骂,连生气的勇气都没有,我害怕到不知所措,心里一直想着:死了,闯祸了这次,要赔那么多钱,被爸妈知道怎么办?

血还在留着。

“算啦,算啦,都是小孩子嘛!”德叔第一个冲上来劝说,其他老员工也纷纷过来。老板娘不耐烦地走开了,不一会她又回来,随手一甩一张止血贴,“模具的钱我就不追究了,就扣你一早上的工资算了,下次再犯贱扣你一个月的。赶紧贴上去,别在这碍眼了。”

她走开了。我从地上捡起那张止血贴,还没来得及对她说声谢谢。

艰难得熬过了一上午,终于可以下班回家吃饭了。我和朋友边走边谈谈工作一上午的感受,朋友听了我的诉苦后,深表同情。我们推着单车,头顶烈日,拼命踩回家。工厂离家不是特别远,踩快点也得需要十五分钟。一回到家,直接把湿哒哒的衣服脱掉扔到长椅上,冲进厕所,洗呀洗呀,那种舒服感,妙不可言。我洗完出来后,便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不知为啥肚子饿得不行,连老妈问我话都来不及应答。大饱一顿后,往沙发一靠,翘起二郎腿,拿起手机刷刷刷,没过多久就到上班时间了。要在1点前赶到厂里,于是我和朋友还没歇够又匆匆骑车去上班了。

赶回厂里,衣服湿透得可以粘紧后背,手也擦不止往下流的汗。我们从前门进去,我偷瞄了一下墙上的钟,发现还有几分钟才迟到,不由深呼了一口气。进去里面后,一道冷光射向我们,老板娘斜着眼盯着我们走过去,嘴里吐了一句:“呵,真会偷懒。”我们哆嗦了下身子赶紧走过去开工。

之后又是机械般重复一下午的动作,脚站得快失去知觉,想开小差但又怕重演上午悲剧。一想到今天只是第一天,就对这份工作感到莫名的恐惧。

每打完一叠,我都要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心里一直盼着快点下班。

时间在一阵又一阵的脚麻和乏味中逝去,我又掏出了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欣喜若狂,终于到下班时间了。我把手机塞进裤带后赶紧叫上朋友准备走人 。挺好奇的是,好像就我们两个准备走人,其他人还在工作。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到下班时间了。

“喂!你们两个干嘛!”看见离开机器的我们,老板娘又咆哮起来。“已经下班了呀。”我胆怯地告诉她。“下你个鬼,你看下钟现在几点?”她竖起手指指向后门墙上的钟。我抬头看了看,“5:53”。我连忙掏出手机给她看,“现在都过6点了”。“过什么过,你手机时间不准确,赶紧滚去开机继续工作。”她甩甩手,转身就走,毫无商量的余地。

“他妈的,欺人太甚!”我朋友小声地骂了她一句。我们也只能继续工作下去,一直做到墙上的钟显示“6:15”的时候才停了下来,心里暗叹到:终于可以走人了。当我们准备停机的时候。老板娘又过来了。“别走那么快,把你们打剩的那些废料绑好,然后扔到后面的废料区里,记得扔好点。”我朋友听后,终于按耐不住性子了,对她叫道:“现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了,明天再搬吧。”老板娘摇摇手,不耐烦地说道:“要不要我把你们装水喝水上厕所的时间全给你们算上?叫你们干到7点也不为过,别和我讲条件了,赶紧去!”朋友急了,刚想反驳就被我拉住了。

老板娘走开后,我安慰他:“出来工作是这样啦,只能忍声吞气拼命干,加油吧!”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托盘的废料被机器弄得非常散落,包装起来很不容易,而且废料的边缘如同利刃,我和朋友的手脚都被割伤了好几处。打了一下午,废料堆得满满的。我们由一开始的人手搬一捆废料,到后来托一捆,再到后来需要两个人才能脱得动,手真的累到像失去知觉。当废料全部被搬完的时候,看了一下手机的时间,已经“6:45分”了。

老板娘伸伸懒腰,打打哈欠说到:“可以走了,明天记得早点来。”我们长叹一口气,推着单车匆匆离开厂。

回到家后,我赶紧把一身发着汗臭味的衣服脱掉,冲进浴室,把发洒开到尽头。清凉的水柱撞击着油腻的肌肤,我瞬间感到一阵清爽,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刺痛。

我赶紧把水关了,拿起毛巾轻轻地擦着伤痕上的水珠。擦干身子穿好衣服,出去赶紧填饱肚子,我早已饿到不行,吃饭的时候,老爸老妈一直问工作怎样,我都是避而不谈。吃完饭后直奔楼上,往床上一趴,两眼一闭,昏睡过去。

第二天起来,手脚非常酸痛,边吃着早餐,边拼命骑着单车赶回厂里,由于路途还算远,还是刚好踩点回厂里。老板娘又开始指着前门的钟对我们大吼大叫。往后工作的日子便如此循环下去。

安逸的日子并不长。这份暑期工犹如一个华丽的坑,深不见底。

两星期后,在一次下班的时候,老板娘召集我们这些暑期员工开个会。她神情严肃,清了清了嗓子,一道想吃人的眼光射向我们这边,说到:“通过两星期的观察,我发现有个别死鬼经常上班迟到,工作懒散等行为,再次强调,如果再被我发现谁还存在这样的现象,我就直接扣钱!加上最近赶货,从明天开始,午餐统一在厂里吃,吃饭时间为一个钟。”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感觉也没什么,反正包吃,还不用骑来骑去,瞬间感觉这老板娘还算有点良心了。

第一次在厂里吃饭,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候饿了一上午,离下班还有半个钟的时候,脑子不断幻想着食堂给我们准备了什么大餐。终于等到下班,一群人像疯了一样往食堂那边跑去。我当时一脸懵,和朋友慢慢走着过去。吵闹声越来越大,一条长长的队伍吓得我目瞪口呆。中午的太阳辣的很,排队排得汗流浃背。好不容易才排到我,食堂里的一位带着口罩的老太婆给了一个饭盒我,随机跟着人群走。

这厂没有饭堂,工人都是随便找地方一屁股做下拼命地吃。我和朋友捧着饭盒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朋友先打开了饭盒,突然“啊!”地大叫一声,我看见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我问他怎么了。他抱怨了一声:“这什么伙食啊!”我赶紧打开饭盒,两条融融烂烂的青菜摊在饭里,几块晶莹剔透的肥肉让我胃里如同翻江倒海。

“哈哈哈……”几声干笑传来,德叔刚好坐在我们旁边。“年轻人肯定吃不下吧。”我朋友皮笑肉不笑,“这哪里是人吃的。”他笑道:“真正饿的时候哪里管味道怎样。”老板娘看着我们这边有讲有笑,又走过来催道:“赶紧吃,还顾着讲!”我掏出手机看下时间,还剩下20来分钟又到上班时间,又猛地看看墙上的钟,只能硬着头皮吃了一口饭,刚一嚼,我连忙吐了出来,我怀疑刚刚吃了一口沙子,这饭明显煮得不熟,生米。眼看上班时间快到了,只能忍着饥饿继续上班了。

往后暑期工的日子基本没有午餐。朋友曾提议出去吃,但一想到工作一天累死累活也就那点微薄的工资,也就不舍得出去吃了。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厂里有一半的暑期工干不下去辞职了。当时听闻有些人连工资都不敢向老板娘要就直接走了,还有一些人厚着脸皮去跟老板娘要钱,结果都被一顿臭骂,最后辞职的人只能拿回80%的工钱,据说当初合同上写着,未能工作到规定日期的暑期工只能拿回80%的工钱。对于合同这东西,我再一次感动恐惧。

第二个月开始,便是无休止的赶货,无休止的加班。在这个月里,有两件事至今无法忘记。

暑假的天气变化多端,一时阳光火辣,一时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有一次,因为打雷下大雨,我和朋友没有去上班,家里人也不让去,当天厂里也很多人没回去上班。第二天我回到厂里,老板娘脸色黑一块紫一块,随即挡住我们的去路,声音严厉而深沉地问道:“昨天为什么没来上班?”我朋友直接不想搭理她,而我抵着头答她:“昨天打雷又下雨,所以没来。”老板娘听后,气的咬咬牙,骂道:“好!很好!这雷会劈死你,这雨会淋死你了!既然你昨天没来上班!那就扣你一天的工钱!”我和朋友当时气愤不已,难道这又是合同上面规定的?没来一天上班,不算当天工钱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被扣?也只能再安慰自己,出来工作是这样的了。

第二件事便是搬货的时候,当时正值中午刚吃完饭,货车刚到,老板娘大喊一声:“都没吃了,赶紧给我搬货去,快!”一群人来到仓库,仓库里的箱子堆得老高,我们人手搬一箱,搬到货车上。仓库到货车有一定距离,刚开始搬几箱还没什么压力,但搬多几箱后,手累得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真正在搬货的人没几个,很多人趁着搬货这段时间躲在仓库里偷偷玩手机。我拼命地搬,实在搬不动了,就站在电风扇旁歇一下。就这一歇,就有人火大了。老板娘刚从楼上下来,看见休息的我,顿时勃然大怒,大声骂道:“别人在拼命地搬,你却在偷懒,等下别人搬完了,仓库里的卫生由你负责!”这骂声把那些真正在偷懒的吓到了,他们装模做样地搬起货来。这次我实在忍无可忍,便和她解释,谁知这解释就如同对牛弹琴,打横来。

就这样,一直熬到了规定日期,终于脱坑了。最后我领到了1600多的工钱,比预想中的还要少。领钱的时候,我也没有多问老板娘这工资为什么这么少。

曾问过德叔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样的厂你也愿意来当长工?”依稀记得德叔的回答:“小时候家里穷,根本没钱供我读书,要是上过学,还用背井离乡来这样的环境工作吗?一般来这里工作的都是外地人,都是为了混两口饭才过着牛马般的生活,所以呀,好好读书吧!”

多年后,在上大学的期间,我经常会去兼职,每次兼职都不会再像以前打暑期工那样。有时也会这样想,多亏了当年的苦逼经历,擦亮了我的双眼,让我出走社会后,能够看清许多东西。

如今也很快面临实习,想想那段“搬砖”的经历,也让我更加珍惜还能当学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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