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都有个愚蠢的好奇心,就是相信这个世界背后有着向他或向大部分人隐藏的秘密,共济会、精英统治世界、医生或其他专业人士不可告人的秘密。。。其实这个世界真正的秘密,就是每个人心里都有的、又不肯说出来的——实话。
二、
中国古人在道教思想影响下相信大概一定岁数之下,可能是十岁八岁或者十二岁以下的人,叫真人,这个年龄以下的人还保留着人的真的一面,而没有受到世界的真真假假虚无缥缈的影响。只不过这种泛灵论色彩的说法,讲求的是人与天地万物的同一化归,换言之就是让你弄不清楚人和动物的区别。
这种观点和基督教层级严格的区分不同。基督教是用道德律来将人区别于动物的,换言之虽然人和动物共存于物质世界,但是另外还有个灵魂世界,这个世界受的不是万有引力之类的物理规律的影响,而是受道德律的制约。动物们被排斥在这个世界之外。真真假假,是一个动物们所不知道的世界里发生的事情——这点其实也更接近于我们的实际经验。
因此人从出生开始,作为一个人,就不存在一个去道德的可能。律法刻在他的良心上,也外在于他而制约着他。泛灵论潜藏着将道德相对化的危险。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西方法制较为成熟,而泛灵论的古代中国的法制反而相对不够严谨。
如果用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路去讲《皇帝的新装》,结尾就是一个“真人”讲出某句“真言”,大概人群中有个贾宝玉一样聪颖有悟性的人,从中悟出什么真妙之道,于是大笑而去,整个一出戏就成了红尘中无所谓的一件事情。但是在西方童话里,这个小孩子不是什么真人,而是良心的代表。作为良心,它是沉重的,让人受不起又躲不开,一脸羞臊。今天的中国人如果扪心自问的话,相信我们大多数人不会再用前者来理解真话假话,而是用后者。
三、
这个世界上有三样未知事物特别能引发人的好奇,一是造物主尚未启示给我们的真理,二是历史上我们没有挖掘出来的事实,三是一些人不愿意透露给我们的阴谋。第一件事使我们热衷于宗教和哲学,第二件事和第三件事使我们热衷于各式各样的故事。
通常这三者也构成了所有戏剧、小说、传说等的吸引人的要素,最优质的故事通常也有各样的阴谋,但是如果一个故事最核心的要点在于玩弄阴谋——就像中国人现在的大部分电视剧作品一样——那么这个故事就是失败的。它显露出的是人的比较分裂的一面。
这个分裂的一面是这样的:我们之所以热衷于探究阴谋,是因为我们相信一部分人向我们隐藏了一个更大的事实。我们之所以相信他们向我们隐藏了一个更大的事实,是因为在成长的过程当中我们惨痛地发现每一个人都是说谎者,这个世界并不欢迎真话。即便是《皇帝的新装》里的小孩子,他的结局也必然是后来成长为一个说谎的大人。通常真话会改变世界这样一个想法才是荒诞不羁。安徒生写的是童话,可是他并不幼稚。
然而虽然人们认清了必须说假话这么一件事情,但可惜的是人的天性里总是倾向于去相信点什么。即便是怀疑论者,他们其实也不是选择去怀疑,而是选择去相信“要怀疑”。在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里,真话成了一种秘传的宗教,一种外人不可获知的家训,一种必须由当事人自己去领悟的世界的潜规则。这样一来,导致的结果是所谓的真话对于大众而言通常是片段而破碎的,如果它真的有传承,那么大概正传承发扬于想象中的例如施特劳斯学派这样的精英世界中。所以日光之下倒是谎话更加被大家心照不宣地传达和发展着,简直成了一个巨大的体系。而人们的分裂之处在于虽然他们在具体个别的事情上,比较能识别谎言,听从于内心的“实话”作出的判断,不相信其表象,但是对于谎言所构建起的整个体系,他们又偏向于去相信它。
另外一方面是,人们虽然变得爱说谎话,但又总有一种渴望和冲动去寻找和说出真实的东西。更何况所谓谎言本身就是用真理堆砌出来的,如果单论主要构成成分的话,谎言勾兑的最大比例配方恰恰就是真理,否则它就连谎言都不算,而只是呓语或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虽然大家看《理想国》时难免都会认同“强权就是正义”这样的话,只不过这也只是证明了人们对于正义本身有着天生的欲求。而就像多数故事中描写的那样,通常得出对于世界种种阴暗见解的人往往是那些比较不幸,遭遇他人带来的挫折的人。从小在和谐而舒适的家庭环境下成长的人对于世事很难有负面刻毒的评价。我们每一个人,在得知了这个世界的冷酷“真相”以后,同时其实也就发现了自己的浪子身份。
所以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一些评价,不可避免地带着怨恨和愤怒。这就是说,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负面评价表明我们对这个世界从心底里有一个正面期待,并且其实没有人相信这个世界本身是无意义的。如果这个世界真是无意义的,我们对它表示不满,其实是一种自作多情和幼稚可笑,就好像它应该对我们负责一样。所以像佛教道教这一类宗教就真的把意义消解了。而儒家面对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浪子身份的时候,选择的是一个强硬的态度——他们选择自己长大。从一个可怜的无所适从无能为力的人,他们要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承担起一切的责任来。虽然儒家常常给人以书生迂腐的感觉,但是真正的儒生都是硬骨头,他们相信人类要自己教育自己,并化身为神,圣人在某种意义上是天地与凡人中间的弥赛亚,传修身养性天人合一之道。
基督徒在面对自己作为世界中的浪子的身份的时候,走的却是另外一个路径。他们不是要自己成长起来,而是被收养,不是自己教育自己,而是被天父教育,不是自己要做弥赛亚,而是要被弥赛亚所拯救。阿米念主义或律法主义喜欢批评坚持预定论者推卸作为人的责任,但是你必须清楚的是人固然可以浇灌施肥,但是使植物生长的是神自己。换言之在事情的成就上人并没有实质的功劳可言。不仅是在对付罪责的事情上如此,在做其它事情上也是如此。在较低的层面上我们可以说某件事是我做的,或者我做出来、做成功的,但是在更高的更实在的层面上,这些都是神所成就的。不能接受这一点的人,心里面都有一个儒家顶天立地的梦,或者说,还是不明白被神收养活在神的恩典之下的喜乐何在,进一步说,也是不明白造物主与受造物是如何的不同。
四、
因为有被收养和自己长大的区别,所以西方有童话这种东西,中国过去就没有。中国儒家文化是比较老成的文化。这种老成气质使得中国传统家庭当中成员之间不可能有心灵上的沟通。像“爱”这种词是中国人不愿意去提的。虽然说有伦理次序的古典文化总好过现代的虚无,但是错误的次序确实让家庭和社群被严重扭曲了。
五、
人们都比较接纳《皇帝的新装》背后的那个冷酷的观点,相信世界的幽暗本质。但比较难以让人接受的是《卖火柴的小女孩》背后的观点。虽然这个故事同样有一个对于整个世界的巨大失望和沉痛,但是它渗透出某些超越的东西。现代很多作家都不大相信美好,这些头脑较为聪明的人比一般醉生梦死的大多数世人更加冷静清醒,心灵也更加敏感,所以有些人难免落到自杀的地步。止庵先生也不止一次在微博上表示他比较欣赏那些对现实有冷峻描写的作家,而不欣赏诸如雨果这样在他看来对于世界有着一种不切实际的美好想象的人。只不过幽暗本质只是基督教观念的一半,另一半则是光明追求。我们得其中一半而失另一半,可能原因在于我们对幽暗本质的这一半,多半也认识得不整全。就是说,建立在无神论基础上的幽暗认知,疲乏而绝望,没有转圜的余地,罪观中不能只有本罪观,还必须要有原罪观,以及神观,唯其如此,罪恶才不仅使人绝望,还能刺痛人的良心,在更深的绝望中,看见翻转的可能。
在《卖火柴的小女孩》里面,卖火柴的小女孩什么都没有,不仅没有物质条件,也丧失了亲情和社会的关怀,最后连小命都没有了。她最后残存的,是所谓的信望爱——“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也有爱”,正是这信望爱所指向的对象,成了这篇童话里绝望之外的一点微光,也是不会熄灭的人类唯一的希望之光,他使得我们在读这篇童话时,哭过之后,却不至于灰心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