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26岁的时候,折磨程柔的都是平淡生活里的那些琐事,房东老板娘总会在程柔已经熟睡后的深夜里敲门,说是透过门缝看到了程柔房间的灯还亮着,大家共用一个电表,电费是平摊的,说程柔这样太浪费太不地道。
程柔每次要在心里默念三遍“算了算了杀人犯法”才能化解被惊醒后的怒气,拉开抽屉找出半截蜡烛点上,在拉一下电绳整个房间便只剩下一盏昏黄的烛光。
十月份后是公司的淡季,每年这个时候大家都可以轮流调休了,在台风和暴雨席卷这个城市时,电话那头是程柔的母亲,“你不要想着回来了,趁休假就让你那些同事给你介绍男朋友好伐?”
每个青春期的孩子都有讨厌自己母亲的时候,而程柔和母亲的心结仿佛从她的出生开始就注定了。
程柔的母亲什么样儿的脏话都是信口拈来,程柔也会恶狠狠地回敬一两句,她们也有打起来的时候,很多时候程柔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踏着一只凉鞋跑出了门,她哭不出来,只会跑进没人的死巷子靠在墙壁上,汗水浸湿了整个后背她才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很多时候江一澈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程柔,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一点少女的样子都没有,像只受伤的小兽。
程柔是不会哭的,她会用衣袖擦擦脸,对着江一澈抿着嘴笑起来,她最狼狈的样子只有江一澈见过,她最温柔美好的笑容也是要留给他的。
多年前程柔听过一句童谣,“糯米糯米你不开花,糯米糯米你不说话”,程柔和江一澈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往前一步,再后退三步,像沉默的两颗糯米。
程柔还是踏上了回乡的火车,车厢里的花生啤酒香烟瓜子的小推车没有停歇过,程柔迷迷糊糊地从卧铺里爬进来,窗外面下着大雨,她就着拖鞋走到两节车厢的接轨处,有凉风呼呼地灌进来。
程柔想起十八岁的那次高三毕业旅行,也是这样的绿皮火车上,大半截车厢都是穿着白衬衫的男孩女孩,程柔一个人站在车厢的尾巴上喝啤酒,江一澈找到她,显然他比她喝得更多,满脸通红,他按着她的肩膀说:“程柔,要快乐啊。”
那次旅行回去之后,程柔和江一澈之间就变得很不快乐了,将近两年都没有再联系。那之前他们在一起十八年,两年不过是两所大学的距离,不过是江一澈有了个正式女友的关系。
其实早在上高中的时候江一澈就有暧昧对象了,是他去省城的实验高中参加辩论赛那次认识的女生,他回来后每节晚自习都在课桌下发短信,程柔枕在江一澈的笔记本上半眯着眼睛,耳边是江一澈手机发出的“嗒嗒”的按键声。
程柔并不早熟,也不相信小说里的那些情情爱爱,她只知道江一澈的单车后座过去数年都是载着晃荡着一双伶仃的长腿的她,他们只会一起长大,不会说分开。
也有人想要和程柔在一起,程柔木纳着用全世界最冷漠老套的方式拒绝那些人。
程柔十三岁时第一次来月事,她不愿意告诉她那泼辣的母亲,她也不敢去商店买女性用品,是江一澈从家里偷出他妈妈的一大包卫生棉塞到她的书包里。
程柔在离开家乡上大学以前,别人都是称她XXX的女儿,XXX是程柔的母亲。程柔很小的时候母亲名声就不好听了,中学时有个机车混混要程柔跟他去酒吧玩,程柔被那群机车混混堵在校门口叫“小婊子”。
江一澈出现时一记乒乓球拍飞过去,将机车混混脑袋砸中,机车混混倒地后鲜血像流水一般潺潺外冒,而程柔竟然飞奔过去又补上了几脚。
那之后江一澈的妈妈已经不会再用人前那副端庄温柔的姿态面对程柔了,程柔去江一澈家里找他时,他妈妈只会打开门的一条缝,露出半张妆容精致的脸,即使程柔听到了二楼江一澈房间里传出来的钢琴声,他妈妈还是会说“江一澈不在家”,然后重重地把门合上。
程柔不会告诉江一澈,他的妈妈对她的态度很恶劣,江一澈也不会理会他妈妈的唠叨和威胁,穿着白衬衫的程柔踮在板凳上擦黑板时,江一澈站在铺满金黄光束的走廊里,他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程柔是需要他保护的,他不愿意让那些污秽的言语伤害到她。
在外人看来程柔的悲惨根源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在当地开着一家挂着粉红色窗帘的理发店,老赵的老婆去砸过程柔母亲的店,老张的老婆和程柔的母亲当街扭打过。
程柔并不鄙视她的母亲,她用着母亲背着骂名赚来的钱读书,念大学,离开那个所有人指着她的脊椎骨议论的小县城,清清白白地生活在大都市。即使她的母亲从未用过温柔的方式的待她,可是也没有让她缺过钱花。
程柔从前认为江一澈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直到他们高三毕业旅行回来那晚,江一澈送程柔回家,远远地看见某个有老婆的中年男人从程柔家里出来。
程柔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她从江一澈手里拿过行李箱,江一澈却忽然认真的对程柔说:“你可不可以让你妈妈改一改,她都不会知道别人是怎么说她,和连累到你的吗?”
那晚程柔的眼睛像是被渡过上了一层清冷的月光,一张煞白的脸看上去那么绝望,她平静地激怒了江一澈,把两个人的自尊都踩在了脚底下。
程柔说道:“江一澈,如果你的爸爸是个短命鬼,你那人前端庄大方,实际上就是个花瓶的妈妈,恐怕比我妈也好不到哪去。退一步讲,你妈和我妈的区别在于你爸是个长命百岁的高官,你妈是顶着官太太的名义长期卖淫而已。”
程柔说这一串话时没有一秒停顿,没有一点顾忌,像是在心里背诵了无数遍那样熟捻,以至于她没有觉察到江一澈像小白兔一样红了眼睛。
江一澈怔怔地看着程柔许久,双手握成了青筋暴起的拳头,他们互相用从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眼神看着对方,像是被一根细小的针轻微地扎了一下,疼痛感却蔓延到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那个夜晚发生的对话让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被偷走了两年。
大二那年寒假回乡的火车上程柔和江一澈的偶遇成了他们和好的契机,程柔忍着胃痛上了火车吃了胃药就蒙头睡去,醒来时发现江一澈坐在她的身旁,为她接了一杯开水。
江一澈的床位就在程柔的隔壁,他起来上厕所,看见一只纤细的胳膊搭在了床铺外面,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胳膊的主人。
程柔因为生病一张素净的脸更加苍白,因为暴雪的缘故火车一路晚点,临时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给其它列车让道。
程柔自然的靠在江一澈的肩头,江一澈理了理被子把两个人都包裹在里面,窗外的树木挂满了积雪,远处的白色房屋像是梦幻的童话镇。时间好像回去了几年,只是这一次江一澈没有回复手机那头的那张脸,而是按了关机键,程柔终于安心的睡着。
火车到达他们的家乡时,江一澈把灰色的格子围巾围在了程柔的脖子上,巧的是那天他们都穿着黑色的牛角大衣,陌生的人们眼里他们是一对年轻般配的情侣,可是程柔却提过自己的行李箱走去了另一节车厢出口下车。
站台边上有江一澈的父母,江一澈看着被拥挤进人潮的程柔,心口又疼了一下,这种感觉他无比熟悉,但又很快就会消逝掉。他有很多朋友,有恋人,有让人羡慕的家庭,他的生活一直在出现更多的层次,还要过去一些年后,江一澈才知道,程柔被留在回忆里成为了一种必然。
后来的这几年程柔已经记不得有什么大事件了,她和江一澈恢复联系的这些年距离却没有再改变,像是只差那么一句,“我们不要管任何人了我们还是在一起吧”。他们之间飘渺到好像只剩下那一年火车上多出的八个小时,程柔依旧沉默,江一澈依然有跌跌撞撞的不停歇的新恋情。
程柔每次回家只呆两三天,这期间都住在宾馆里,竟然在登记台处遇见了江一澈,她并没有告诉过江一澈,她要回来。直到看到江一澈身边跟着一对老年夫妻,程柔取笑自己想多了。
办理完入住后,江一澈提议一起走走,宾馆旁边的街道是一排老梧桐树,这个季节枯黄的叶子铺了一整条街,太美了脚都不忍心踩上去,两个人就这样站在路边。
程柔问:“你家的亲戚来了怎么不安排去酒店?”
江一澈从风衣口袋掏出一支烟点上,“以前总是送你来这里,车开着就开来了这里。这次不是亲戚,是我女朋友的爸妈。”
程柔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
“她怀孕了,准备商量结婚的事。”江一澈把半截香烟投进了铁皮垃圾桶,精准的像是八岁那年他爬上那棵最高的槐树一把取下程柔被树枝挂住的风筝,精准的像是十七岁的那场篮球上最后半分钟里的那颗三分球,他的决定一直是这样的看似突然,又笃定。
回去的时候江一澈走在了前面,程柔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留在了最后一棵梧桐树下,等到江一澈发现回头时,两个人已经拉开了一段距离。程柔觉得这就是她所有与爱相关的结局。
他们之间从未开始,却已经结束了。
程柔很快又踏上了离开家乡的火车,江一澈的电话打来。说些什么呢,过去二十多年他们不该说的没说过,该说的也没有表露过。他们终究是住进了对方的回忆里。
“程柔,你要快乐啊。”
程柔闭上眼睛,冰凉的液体已经挂满了脸。
她依旧沉默。她总归是开心不起来的。程柔带走的除了一颗冷掉的心,还有一张半个月前的胃癌确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