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永乐19年,冬。
新的一天的曙光沿着北京城的中轴线,穿过端午两门,射入巍峨鼎立、新瓦碧顶的太和殿中。
大殿之中,端坐于至尊宝椅之上的皇,在万人敬仰的瞩目之下,负手而立,踱步走出殿堂。东方的晨曦洒在他坚毅冷峻、历经沧桑的面庞,眺望南去的方向,不经意间,他的嘴角噙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那个方向,是我东山再起的地方。”
民国13年,冬。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时。新的一天的晨光比往常降临要晚些,天际还是雾霭沉沉的黛青色,沧桑庄严的紫禁城还沉睡在昨日的时光中。
宫隅一角,他默默在年历上又划过一笔:距离退位,他已经在这密不透风高墙瓦舍的紫禁城中度过了第13个春秋。这些年,他活得形同虚设,如傀儡一般操纵于他人鼓掌之中。
“这座城,给过我至尊荣耀,也夺走了我的韶华自由。”
(一)
眺望南去的方向,骄傲坚毅的皇又想起很久之前的往事,默默陷入沉思。那些个曾经在无人知晓的夜才敢默默噙泪、舔舐伤口的过往。
生于帝王家,但他却是一个不被父皇待见的儿子。母妃身份低微不受宠爱,早年就撒手人寰。无依无靠年幼瘦弱的他,在虎狼之称的帝王之家卑微低调的顽强生存着。
当被父皇捧在手心的大哥朱标可以享受“第一学者”宋濂的谆谆教导时,他却被父皇送入沙场,童年以刀光剑影为伴,少年以腥风血雨做裳。战争和权谋把这个曾经不谙世事的少年打磨的心如玄铁,城府极深。
曾经奢望过,他在边疆抛头颅洒热血,为父皇保卫住他的大好山河,或许,父皇就能够在他众多的儿子中多看他一眼,幸运的话,或许能够像哥哥一样陪他一起促膝长谈,重温那抹不曾享受过的父子温暖。
最终,他还是错了。他的丰功伟绩赫赫战功的确得到了父皇的嘉赏,但他能察觉到这种嘉赏仅仅是臣王之间的客气寒暄,仅此而已。在父皇看来,他只不过是一枚靖边绥远安邦定国的利器。父皇对大哥的关切目光从来没有降临到自己身上。
心若玄铁,何枝可依。
最敬仰的父皇临终还是驾鹤西去,当他听到资质尚浅的侄子被召为正统继承人时,他苦笑了;当他无意中听到父皇临终托嘱少帝的最后一句话是“杀朱棣,保皇位”时,他癫狂了。
所有人都认为四皇子失心疯了,善良敦厚的少帝最终还是放过了疯癫的四叔。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放过了四叔,但历史最后却没有放过他自己。
因为,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平,韬光养晦的燕王早已虎视眈眈暗潮涌动。
(二)
站在年历前面,这位最后的皇帝定了定神,从容不迫地换上一套干净整洁的旗装。虽然近些年接触了一些西洋的新奇玩意儿,但老祖宗的规矩不能坏,新年要穿传统新装。
站在镜子前,他端视着镜中的自己,眉眼已经长开,有些地方还存留着童年的残迹。恍然间,他仿佛穿越了时光,看到了当年3岁登基的自己。
先帝早逝,后无所出。为了安抚政局,苟延残喘的大清帝国将至高无上的荣耀颁给了年仅3岁懵懂无知的自己。在毫无准备下,他被逼上了皇位。他被自己的阿玛亲自抱上了那个冰冷的龙椅,接受陈腐愚化们的朝拜。
看到这样的阵势,幼小的他嚎啕大哭,紧紧抓住阿玛的衣角嚷着要回家。阿玛没有顾忌自己的眼泪与悲伤,牢牢把自己按在皇位上。这皇位,熟不知,一禁就禁锢了他的整个上半生。
他曾想,被禁锢的城池之外,会是一番什么样的风景?
年少的皇帝曾经偷偷在没人察觉的午后独自爬上皇宫的屋顶,透过红墙碧瓦的紫禁城,遥望外面的风景。少年痴了,静静地坐在屋顶。墙下是大臣宫人焦急的寻找声,墙顶是少年好奇孤单的背影。他不曾想,原来这墙外的世界这么宽广这么美丽。
但他也没有留意到,在这宽广美丽的墙外背后,早已是他无法掌控的风云变换。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临。就如同当年登基的情景一样,在逼迫中登上了龙椅。这一次,又在逼迫中走下了皇位。他始终记得起袁世凯请奏退位之事时的假意惺惺,他分明可以读出在袁虚伪的泪水之下的残忍阴险。他没有多说任何一句话,从容不迫的同意退位。
还是孩子的他,带着一身稚气和无奈,他转身走进这深深的宫闱之中。不做当朝者,每天安然生活在这紫禁城,也好。
(三)
“皇上,天冷了,请保重龙体。”
徐皇后殷切的关心声打断了皇帝的思绪。皇帝回首凝视这位陪他打江山的女子,爱怜的牵起她的手,遥指这层层宫阙。“皇后,这是朕为你打下的江山。可否满意?”皇后俏脸微红,开始徐徐说起恩爱的过往。男人的思绪在皇后温言软语的话声中不知不觉又溢回到那一夜。
那一夜,兵临城下,逼宫南京城;那一夜,靖难之殇,魂撒金陵泪。从装疯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他不恨父皇的冷酷绝情,他只是不甘心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凌驾之上。
他觊觎这皇位,因为他曾经在边疆用青春和血汗守卫过它;他渴望这权利,因为只有至高无上才能不用受制于人。这条路,很艰辛,他走了39年。幸运的是,他成功了。当建文帝颤颤巍巍地举起火把,将那座富丽堂皇的明皇宫化为一片火海时,他笑了,以往的心酸和屈辱都一并随着这漫天火花灰飞烟灭,因为他知道,今后等待着他的是这万里的大好山河和至尊无上的权利。
只是,在大火覆灭之后,他没有看见侄子的遗骸,这个千古谜题化为他的一生的心结,夜夜的梦魇,直至困扰他到驾鹤归去的那一天。作为千古一代的永乐大帝,他深知即使自己创造了再多的丰功伟绩,在正史面前,也永远摆脱不了篡位者的陋名。
名不正则言不顺,只有离开,或许才能从新开始。于是,他决心回到成就自己帝王事业起点的燕京,在熟悉的土地上铸建属于崭新自己的宫阙屋瓴。他要让自己的帝王野心永远坐落于中华大地的中轴线上,让代表自己热血和汗水的红墙黛瓦永远可以迎接到黎明第一缕曙光。
他,做到了。
(四)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了很久的溥仪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从柜中取出一张宣纸,准备研墨作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天的时间都是从读书、吟诗、作画中慢慢流逝。日子过得虽然没有逍遥自在,但也不急不缓,还好。
深深地沉浸在作画的闲情雅意的他,这时,突然被屋外嘈杂凌乱的叫喊声打乱了思绪。屋外,军阀的铁骑踏破了紫禁城的安然宁静,宫女太监的哭喊声在城墙中四处回荡。他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天的来临,这些年,其实他一直在等待。他放下手中的笔,整了整衣服袖口,从容不迫的走向屋外的嘈杂混乱。
大殿上,一位英姿挺立的警备司令看到溥仪,从高堂的座椅中站起,意味深沉地望向他这边,抽出枪支警示性放在桌上。溥仪怎会不懂,历史兜兜转转500年,仿佛昨日重现。当年燕军兵逼南京城,如今军阀逼宫紫禁城。只是当年兵戎相见,血染城池;而这次,宫内的老弱病残已无力阻挡军阀的侵迫,只能听命于人。
他淡定地告诉所有的妃嫔宫人收拾好行囊,随他一起井然离宫,离开这个他既爱又恨生他养他的地方。随行的嫔妃宫人纷纷低吟啜泣,而他,却一丝苦笑爬上心头。盼了好多年,这一次,真的要彻底离开。墙内,是禁锢他半辈子的故土,墙外,是充满变数的下半生。
回首来时的路,走出紫禁城的路太短,走回紫禁城的路又太长。他不知道,这一走,永远也找不到回家的路。紫禁城的红墙黛瓦永远凝刻成他脑海中那抹鲜艳迤逦的回忆,不曾褪色,不曾远离。
公元1420年,负手而立站在太和门口,朱棣自豪的遥望中轴线上的午门方向,嘴角牵起一丝微笑。
公元1924年,孑然而立在午门门口,溥仪五味陈杂的回望熟悉不过的太和门方向,流下一行清泪。
历史在两人之间交错穿行,这两位传奇人物的目光仿佛跨越时间的界限,彼此交汇在一起。
就一眼,深深望去。
一行灼灼的目光仿佛在说:“保重”;一缕清浅的目光似乎回答:“再见”
一声保重,来日方长;一声再见,后会无期。
身后午门缓缓闭起,最后一眼,他们转身离去,一个走入这深深宫闱,一个走进未知人生。
再见,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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