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1

叶在公路边停下车,说:到了。

疏港大道直通还未围海造田的滩涂。我和叶翻过护栏,沿着芦苇丛里蜿蜒的小路走出去,从一座滨海城市荒芜的边缘下车,就好像脱离了钢筋水泥构成的孤岛,初升的太阳浮在海平面上,深橘红色覆盖着每寸滚动的波涛,送上岸的浪花好像油画中女人飘摇的荷叶边裙沿。这是我们的第几次出逃?我已经记不清了。有太多如此时此刻的凌晨,已苏醒的五时十五分,我和叶一起站在无数监控的监视范围外,我们的身后是一片宽广的矮灌木林与厚实的芦苇荡,毡毯般将依旧沉睡的世界隔离在两公里外无光的另一端。


看日出,这好像是我尚称不上漫长的人生里唯几个和他人完全绑定的习惯了。其实叶并不像她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稳定,但她很擅长熨平起伏的情绪。如果把我变成一方撕扯拧皱的绸布,随意地团成一团,抛在桌面上,我需要多久时间才能重新展平?这个问题从来都没有答案,因为我至今都没有重回平整的生活。好比现在,我站在没过脚背的海水和冰凉的泡沫中,闭上眼,这片几小时内只属于我的沙滩里埋满了碎玻璃渣和地雷——我受过的伤害从未离开我的人生,它们只是下沉了,被时间的浪潮翻卷上岸的细沙掩埋了——旁人眼里的它们无关紧要,不过是几枚枯干的贝壳或者蓄满水的空螺蛳,即便踩到了也只会痛痒一秒;但我向前挪动的每一步都好像在下注:靠近的方向会不会受伤,会不会流血,会不会被炸到尸骨无存登上明天的《今日头条》。

但叶不同,她是拎着高跟鞋光着脚敢往刚撒的钉子上踩的勇士,甚至还能当场跳半首华尔兹,好强对她来说实在算不上褒义词,那太低层了。叶第一次捎我走出芦苇的包围是在高考后,她拿了驾照和家里送的“玩具”,特别嚣张地在三点喊我出门,眼底一圈青黑。四十码的车速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大道上宛如龟爬,导航一闪一闪的绿点在地图上缓慢地移动,机械女声冷冷地提示着每一处测速和违规拍照。我坐在副驾驶,没系安全带。那时的海滩远没有现在遥远,也没有数十吨重的渣土车行驶在慢车道,仔细观察还能看见几个被偷走的井盖——对,行车道上的井盖,被撬走后只剩下深邃漆黑的洞。我蜷缩在座椅上,半梦半醒间看见前大灯撞上的无数飞蛾,耀眼的远光照亮了半条黑暗的柏油路和护栏,明黄色反光带就像美剧里保护犯罪现场的胶条。

很奇妙,回想起来总觉得当时的我们与路上的一切背道而驰,逃离着背后胶黏的空气,把面前的障碍都撞得粉碎。

深紫色的天穹尽头抽出无数淡金时,我透过车窗眺望,或许是早已贴了遮阳膜的缘故,侧窗外的景物都染着一层似草木灰水的淡褐,层层堆叠的云搅拌着朝霞,丹霞地貌般铺满天际,追逐着色彩的尽头,我看到巨大的太阳停在海上作业的吊机码头身后,像一枚火红的浮标。叶,我迷迷糊糊地念叨,叶?她没有回应我。仪表盘上的车速跟着逃走的时间下降,归零,引擎关闭,机械运作的轰鸣彻底消失——收起三角帆的无动力帆船搁浅了,在陆地上。死寂里,有谁的呼吸声骤然哽咽,我扭头去看她,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她的腿和真皮座椅上。我从座椅的间隙往后探,蹬着耸起的侧围拽出三四张抽纸,塞进她紧紧攥着方向盘的手心,一个问题都没问。过来,她的声音混着浓重的鼻音。哦……不知道究竟哪根神经接错线,还擦出短路的火花,我抬腿插进叶和车门的间隙,跨坐在她的大腿上,试探着去抱她。她死死盯着汽灯般明亮的太阳,已脱离海面的束缚的太阳,越来越多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第一次,我看见她踩到只属于她的钉子后原来也会哭,和正常人一样,但哭起来没声响的,如果不是停在路边就更酷了——年轻女孩开着跑车,从挡风玻璃看眼泪淌了满脸,被熏红的阳光铺一层滤镜,太加州了,真想蹲在车玻璃上拍下来;她又比正常人更可控,没有飙车没有酗酒没有发疯到处报复社会,程度止于蹬着自行车去茶室开间房点上几盘点心,一起喝杯茶水,血早就在来路上凝了,我问疼吗,她边脱鞋子边答疼啊,然后头都不抬徒手把黏在肉里的大头钉拔出来,我负责往上喷酒精或涂碘伏。如此倒说不上“熨平”了,更像她开着轧路机一路平推,被尖利的碎石割破了就再压一遍,直到它们被碾碎。


一个相同的凌晨复制过几百次,而一个习惯的形成只需要培养二十一次。

叶越来越习惯于拖着她延后的疼痛走进海滩,第一缕纯粹、洁净的阳光足够清洗她的疲劳。我什么都不需要做,我只是陪着她,无条件地陪着她,和在驾驶室里拥抱她一样存在就好,可以牵手,可以远远站在树下,可以一起走进大海直到裙子都被泡得湿透,结出一片片硬白的盐霜。我偶尔嘲笑她有什么构图怪癖,她反问我:你不想存在吗,就在这里。我不想吗?我想啊。就算每次去都被该死的小螃蟹夹到脚腕,但谁能拒绝静谧的汪洋。于是和叶一起追逐滨海的日出也成了我的习惯,她拥抱着重生的太阳,我溶化成一股海水的分流。

“大概人和海洋是差不多的,不是物种起源那些复杂的学术论,我无意去高谈阔论从单细胞生物到爬行类再至于智人,但视为畸形的乡愁不无可取之处,最汹涌的东西都藏在表皮底下,只有摸清底了,踩进水了,才能实在地触及到一呼一吸的震颤、一卷一舒的波动。”写下这段煽情的玩意儿时,我正晃着腿坐在礁石边趿拉着半拖高跟,开着备忘录的语音识别故作深情,好像已经看破红尘、头顶九枚戒疤的方丈,就差金刚杵立地,一句阿弥陀佛。但黢黑锋利的岩石总给我一种普罗米修斯被钉死在峭壁外的错觉,火种,火种就是海面上燃烧的红光,粉碎的白浪打在我的脚背,潮终于涨起来了。浪头缠绕着脚踝就像无数冰凉的手轻抚着我,回退时挣扎着要将我往无穷无尽的、幽深的暗蓝里拖拽,肾上腺素在我的血液里膨胀,有个声音在脑子里挥着胳膊大喊:嗨嗨嗨,千万别掉下去啦,这么酸的话被她翻到你下辈子也完蛋啦!谁会这么衰啊那么大片地方也能失足,我和自己的大脑抬着杠,忘了我的运气是最不值得相信的东西,撑着石头翻身时踩上一片苔藓还是海藻,我从密集的藤壶上滑梯式落地,被海水混合着沙粒冲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疼痛宛如伤口撒盐再用砂纸打磨……不对!就是伤口撒盐!

到急诊是上午九点四十五分,我在清创室哭得鬼哭狼嚎,叶站在门后面无表情,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她家二楼那只非要躺在猫爬架顶上睡觉,午睡后伸懒腰不慎坠落摔到前爪骨折的笨蛋布偶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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