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子肯定没有想到,在这么多年后,会有人在半夜三更睡不着觉的时候,脑里想的不是苍小姐,而是想起了他。这个人其实根本就不认识他,对于他的生平也压根没什么兴趣,几乎是一无所知。其实,这个人半夜三更抱着电脑不睡觉,疯狂的在脑子是搜寻关于他的蛛丝马迹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这人想起了他的那些老婆们。
呆坐在电脑面前,对着写字板老半天,我才想起了哑巴子的样子,脑海里他的轮廓模糊异常:在黑白相间的如黑心棉般的云朵背景里,穿着一件已经泛白的粗布衬衫,尽管眉毛粗黑,但却因脸眼圆小,隐隐透出南方人的秀气。他的身高连并其他的一切特征我都忘记了,现在他的轮廓开始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个子忽高忽低……关于他的相貌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我突然觉得他的眉毛好像并不粗……我唯一确定的是他的眼睛,圆且有神,但是这和他的那些老婆们没什么关系。
哑巴子是严家最小一个孩子。他有一个哥哥,或许也有几个姐姐,她嫁到外乡并不常回家,或许吧!因与他哥哥的孩子从小熟稔,我也曾随着去过哑巴子家几次,他们家人很热情,我吃过他递给我水果,这应该是与他唯一的交集。哑巴子除了不会说话之外外表与“正常人”无二,还在襁褓里的时候,父母给他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当时他与别人并没有不同,即使后来家人发现了他的缺陷,他还是过的很开心,因为家人眼中的异样他看不懂。
随着年龄的增大,这个世界对他不公开始慢慢显露。他明明有好听的名字,但走出家门后,却没有人愿意这样称呼他,他们叫他“哑巴子”,一个陌生的称呼,他无法理解的词汇,渐渐的他对这个词有个反应,年幼的他惶恐听到这三个字,屈辱感与无可奈何的不甘慢慢的磨损掉他的自尊心,不得不开始面对现实。渐渐的除了他的家人,再没有人会叫他的真名,他悲伤过,自闭过,又渐渐麻木,待到哥哥姐姐们都成了家,便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于,他的哥哥姐姐在外面无意提起他的时候也和别人一样叫他哑巴子,或许年少时他隔壁有一个善良的小姑娘,坚持叫他全名,他美丽大方懂事善良,像很多小说里写的那样。更有可能的是,他唯一的朋友,便是从他家边上流淌过的小河。小河里的清水,石子,水草、螃蟹还有游鱼,因为它们也和他一样,都不会说话……
或者,哑巴子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别人这样叫他,因为在他渐渐懂事的年代里,这个土地上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何为自尊。也或者说,上面说的都不对,因为这些都是我胡编乱造的。事实上待我有记忆的时候,哑巴子已经快三十的人了。他已经很习惯别人叫他哑巴子,并且会用语气助词加以回应;他更习惯了驱赶那些看到他就会丢石子过来的小男孩们;甚至于,习惯了在路上村民对他跑走老婆数量的调侃。
其实关于他的老婆们我也所知不多,之所以会想到她们,却是因今天听到同村一个患有白化病的姑娘,与我的一个小学同学结婚了,我那同学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从修车蓬上摔下,碰坏了脑子。据说,我本村的姑娘非常满意我那同学。她的话我辨不出真假,却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哑巴子。
按说哑巴子若是活着现在应该快50岁了,孩子也快要上高中,他最后一个妻子非常勤劳,对哑巴子的爸妈照顾的也非常贴心,在菜市场边上摆了一个小摊卖自己编制的竹制品,供养着他们唯一的孩子。只是,这些现在都与哑巴子无关了。
小时候在本村读书,那时候应该是学前班,下午第一节课后有四十分钟的课间休息,如果天气不冷,通常我会在教室后面的小河里抓螃蟹,这条小河横穿了我们的教室,夏天午休的时候能听到脚下溪水淙淙流过的声响,沿着这条小河一直往下,大概300米就是哑巴子的家。我记得那天天上并没有太大的太阳,本来与每个春天下午一样,我们打算下水抓螃蟹,很是突然的周围突然嘈杂起来,当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大人在分锄头和棍子,拿到武器后他们义无反顾的往一个方向冲去,他们的热血沸腾着也深深的感染了我们。我记得二年级的好多男生都分到了武器,飞也似的冲向了大人们起先走去的方向。当时我并没有心思去参与他们的游戏,兀自在河里寻找着我的猎物。
当我发现几乎除了我之外的人都追去以后,特立独行迅速被隐隐的不安替代,天仿佛突然间黑了下来。我随便在路边捡起一跟小竹条就飞一样的像他们跑去,从学校后面的百年大樟树下穿过,沿着田埂一路狂奔,事到如今我已忘记自己是如何走过那段路的,追上的时候,他们正往一座山上冲去,我们穿过杉树林,又穿过一片种满桔子树的山梯。天愈加昏暗,山间突然飘起黑色的大雾,所有看见我的大人似乎都挺惊讶,惊讶过后他们又迅速变得莫无表情。在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他们在追一个披头散发的女怪物,她逃出来钻进了一个黑色的山洞里,那里本就是她的家,她在一个个相互连通的山洞里把我们耍的团团转,黑色的雾气没准就是她的头发。有人声称看到她在一个黑洞里,他们在用木棍往洞里疯狂的一阵乱捅,又不断的捡起石头往里面丢,却没有一人敢进入洞里。好像一进洞就会有巨大的危险降临。
我已经忘记追捕是怎么结束的,我在一个洞前看到的了我的弟弟,他拽着我下山,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我问他前面的事情,他绝口不提,在我的一再的追问下,他回答说也没什么好说的。也就那样…… 什么叫也就那样?
后来我才知道,是哑巴子从人贩哪买来的老婆跑了,我父亲对于此事与我弟弟一样露出漠不关心的表情。好像这样的事情在当地非常正常,很多讨不到老婆的男人都会花钱买一个女人,这些女人开始的时候都锁在房间里,任她们打闹,只要肚子一大起来就会变得温顺。哑巴子的失误正是因为在肚子没大起来的时候让她跑了出来,即使脚上还锁着铁链,最后还是让她逃了。这件事情在当时很有名,几乎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
那件事情后,哑巴子变的深居简出,听说后来又有人带着女人去他家,最后都不知是什么原因,没能成功。也是很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再次听说哑巴子要结婚了,对方同样也是一个残疾人。那年正月,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个老婆,她穿着干净的衣服扎着一根马尾提着一个篮子,从我家门口走过,来哑巴子的哥哥家拜年。听说她很会打点生活,对公婆也非常贴心,据说她在嫁入哑巴子家的时候,也曾对别人说自己很满意。
他们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身体非常健康,可因为自己父母的原因,不是很开朗,甚至于开始懂点事情的时候,并不愿意与母亲一起去镇上卖菜。他觉得难看,因为他妈妈与7岁的他一样高,妈妈长得像电视剧《封神榜》里的土行僧。那个时候,哑巴子应该已经过世了。
哑巴子的死在当时也同样传的沸沸扬扬,在他孩子三四岁的时候,他被雇佣在离村子一里外的“童子源”守夜看鱼塘。在那个夏夜的一个晚上,哑巴子吊死在鱼塘边用红泥堆砌的平房里。虽然警方最后鉴定为自杀,但是关于红泥房子里有鬼的传闻却在村子里传的沸沸扬扬,说哑巴子是妖鬼上了身才会在红房上吊的,又说是鱼塘里的鱼精把他迷了去。一时间几乎到处都是哑巴子、哑巴子、哑巴子……
我想哑巴子应该在鱼塘边的红泥房里静静的坐了好几晚,他无事可做又实在睡不着,他不断回想自己三十多年来发生的事情,各种点点滴滴,他曾经把一个女人捆在床上,强行进入了她的身子,他曾想象着女人的肚子能慢慢大起来,然后安分的跟他过日子。可是突变起,他带着村里的人一路狂奔也没有找到她。后来他开始不可遏止的疯狂想念那个女人,想着她的容貌想着她的“绝情”。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自己与现在老婆生的健康的儿子,想起了儿时种种。他开始释然了,他爬上凳子,把头塞进垂梁而下的绳圈。开始他的下个旅程,我是说,如果他愿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