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婆(散文)

我婆

我婆去世的时候我出生刚一百天。

我对婆最初的印象就是供桌上的那张遗照。黑白照片上的婆是因为浮肿眼睛显得小了,还是婆本来就是小眼睛,我不得而知。婆穿一件黑色的斜襟上衣,裤角用裹腿缠得紧紧的,三寸小脚,脚面高出了鞋面老高,看着就像是把脚硬塞进那双小鞋子里的,不知道婆当时疼不疼,我看着都觉得疼。婆坐在一张有靠背的椅子上,头上戴着黑色的老婆帽,肚子很大,手像面包一样,有点不自然地拄着椅子的扶手,表情也有些呆滞。照片上,婆的脚下还放着两盆花,花朵上染着淡淡的红和紫,叶子是淡绿的。

母亲说,婆得的是肝腹水,这是婆病重期间,父亲骑着自行车专门从城里请来一位照相的师傅给婆照的,这张照片是婆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影像。母亲还说,为了给婆留下这一张照片,父亲给照相的师傅装了一口袋粮食,那一袋粮食几乎是当时我们家仅剩的一点口粮。

婆是在拍了照片的第十天去世的,那天刚好也是我出生的第一百天。父亲在婆的葬礼上把婆的遗照紧紧地搂在怀里,大声嚎啕,妈呀,从此你娃我就成了没妈的娃了……

父亲的这一声哭喊哭得一巷院的人湿了眼眶。人们说:“恓惶人,走了再也不用遭罪了。”

婆的葬礼很简单,一身黑衣,一口薄棺,在两个乐人唢呐的呜咽声中,婆长眠于她生前耕种拾柴禾的沟坡上。

那年,婆五十九岁,父亲二十五。

婆去世后,父亲常常对着婆的遗照发呆。看着父亲的样子,母亲终于理解父亲为什么不惜一家人的口粮而换取婆的照片了。

婆叫啥名字?娘家在哪?婆不知道,我们更不知道。婆不是一个健全的人,她是一个智力有些障碍的人,说话的口音听上去既有甘肃腔,又似乎夹杂着河南音。婆是从外地逃难来的。一个小脚的脑子不太灵光的女人从老远的地方流浪到陕西,都经历过什么,受过哪些苦,遭过什么罪,我们无从想象。

婆遇到了同样逃难到陕西的爷,爷收留了她,从此婆就依赖上了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爷。婆不会做饭,更不会做针线,她喜欢拾柴禾,那些路边的枯树枝、庄稼杆,婆就像看见了宝贝一样,一捆一捆往家里背。有时,硕大的柴禾捆压得几乎看不见瘦小的她,远远看,就像一捆柴禾自己在移动。

婆最爱做的事就是烧火,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把婆的脸映得红红的。婆烧火时就显得很兴奋。

婆不会打理家里的生活,但婆很听爷的话。有时婆犯了错,爷会把巴掌举得高高的,而看到婆战战兢兢的样子,又不忍心落下去,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

婆给爷生了两儿一女,孩子们都很聪颖,爷很高兴。婆看到爷笑,她也就跟着笑。婆不会管孩子,爷既当爹又当娘照顾孩子,还要照顾婆。

父亲三岁那年,爷去给人背石头,出了意外。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婆草草掩埋了爷。爷走后,婆没了依靠,几个孩子也被人抱走了,婆呆愣愣地坐着,不哭也不闹。

婆独自生活的那些年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村里人说,婆饿了就在沟里找野果子、野草吃,偶尔遇到好心人施舍才能吃口热饭。婆在远离村庄的半沟的土窑里居住着,过着野人一般的日子。病了、饿了,怎么过来的,无从知晓。但婆始终守着爷生前挖下的这面窑洞,从未离开过。

父亲是后来大姑母从被领养的家庭偷寻回来的,十二岁时又回到婆的身边。成年后,父亲买了大户人家的一个马房偏院,在朋友们的帮助下盖了三间简易的房子,并迎娶母亲过了门。新婚的母亲面对着家徒四壁一穷二白的家境和智障的婆婆,有些发愁,但善良的母亲并没有嫌弃,对婆也没有歧视。

婆把家里堆得到处都是柴禾,母亲前脚收拾,婆后脚又弄乱了,这对于爱干净整洁的母亲来说难以忍受。母亲唠叨婆,婆就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孩子。但是第二天,婆依旧拾一大堆柴禾回来,乱丢在院子里 。

父亲脾气不好,说话声高,婆就害怕,总是战战兢兢。父亲出门常常会给婆带些糕点回来。一封糕点,母亲会分五六次悄悄放在她的炕头。婆在吃糕点的时候笑得很灿烂。

大姐的出生改变了婆。自从有了小孙女,婆不再出去捡拾柴禾了,天天抱着姐坐在大门外的石头上。婆看着怀里的小人儿时心里分明是愉悦的。婆吃什么就给姐喂什么,放软了的柿子、放了辣椒的红薯饸饹、泡软的馍馍,婆不管小人儿能不能消化。婆尽管把姐每天都弄得脏兮兮的,但有婆的照看,姐是安全的,所以母亲在下地劳动时还是会把姐交给婆。婆把自己和姐都晒得皮肤黝黑。母亲出门前叮嘱婆不要老晒,婆嘿嘿笑笑。母亲走后,她依然我行我素,还是抱着姐去大门口招摇。婆最爱听路过的人说,看这娃长得亲的。别人一说这话,婆就笑,嘴巴快要咧到耳朵后边。

邻居家的老太太总爱逗婆,把她家的小孙子抱到婆跟前,看你娃没有我娃亲。婆就拿眼斜她,然后把姐抱得紧紧的,用脸贴着姐的脸。偶尔,婆还会怼她一句,你娃丑,我娃亲。

在母亲生了我之后,婆总想抱抱我,但那个时候婆已经病得很严重了,肚子鼓得老高,行动也不方便。婆坐在母亲的炕上不走,让母亲把我放到她怀里给她抱。奇怪的是,婆一抱,我就哭。于是,父亲不再让婆抱我。第二天,婆还是来,坐在母亲的炕头痴痴的看着我。

婆离世几十年的时间里,我多次梦到婆,婆头上顶着一块蓝白相间的手帕,还是那一身黑色的斜襟袄,她踮着小脚,微笑着,张开双臂缓缓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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