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久娭毑的恩恩怨怨难解难分,是不是代表了普遍的母女困境,我不知道。在我成人为人妻母之后,有些瞬间我会突然理解了她,但是在行为上,我意图颠覆她。
在我11岁那年,有一次久娭毑又要对我动手。我不记得什么事情,但可以肯定没有危害他人和社会,多半只是对她不服。这一次我开始反抗,我起身反手将她捺到了墙上。我的自我意识已经觉醒了,而且个头也长得跟她一般高。如果不是身后久爷爷的喝叱声:“住手,她是你娘!”我还会有更多的行动。我放了久娭毑,心里反驳道:“她是我娘,她打我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我是她崽!崽就是要被娘打的吗?” 这次反抗之后,久娭毑再也没有对我动过手。
我蔑视欺软怕硬的人性,也明白对付这种人必须要强硬。当看到一个网友说:“衡量一个人是否真正的勇者,不是看他对待强者的态度,而是看他对待弱者的态度。”深以为然。
今天看来,久娭毑对我可以说是基本上尽到了母职,也没有抛弃过我。在我中年一场大病期间,她还作出了弥补,但是她没有办法真正重新生我一次。
跟皮肉之痛相比,我更不能原谅的是她对我的恐吓。记得大概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她为了压服我,威胁我要把我扔进猪栏屋里去,并且把我抱到了猪栏边上,直到我恐惧地求饶。这一深刻的记忆让我永远也抹不去自己对母亲的厌憎。
久娭毑没能通过压服我而树立起权威,她对我的霸凌没有让我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我想是因为有外婆和父亲对我的宠爱,还有另外一个亲人对我的影响,那就是我的嵋姨。
嵋姨长得不是很像外婆,但也很好看,1米62的个头,身材匀称窈窕,性格温和。有一种不让人嫉妒的美人,嵋姨就是。嵋姨当时在长沙肉联厂人缘很好,不单是小伙子追求她,男女老少都对她友好。因为嵋姨周身祥和的气场,我特别愿意亲近她,喜欢黏着她。
记得我还是在上幼儿园的年纪,嵋姨有时候会带我去她远在郊区的工厂,住在职工宿舍里。嵋姨上班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呆在小小的单人房间里。嵋姨用好看的果盘装上各种零食,有糖果、饼干、花生、山楂片,我吃着零食,等着嵋姨下班回来。时间好长啊,那时候没有电视,更没有电脑,就这么干等,小小的人儿也感觉寂寞了。等到嵋姨下班回来后,我说我不要一个在家里了,我要跟她一起去上班。嵋姨说:“车间里在杀猪呢,你怕不怕?”我说:“我不怕。”
第二天,我跟着嵋姨去了车间。一到工厂就听到猪的嚎叫声,原来猪都是要先用电棒电晕以后,再送到屠宰车间。我看到一个工人拿着电吹风一样的电棒,对着猪的头部一击,猪随即倒在了传送带上,然后一个又一个。 嵋姨的工作是在检验车间,就是把屠宰好了猪进行检查,然后给合格的猪肉上盖上蓝色的合格印章,给不合格的盖上红色印章。检验车间相对安静,只有悬挂猪肉的悬挂带转动的声音。嵋姨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戴着白色的帽子,穿着黑色的套鞋,优美的身段在一举一动中犹如舞蹈。后来听久爷爷说,他在长沙晚报的时候有一次去采访长沙肉联厂,看厂里的文艺表演,嵋姨和一组女工一起跳了一个叫《杀猪姑娘》的舞。这事听起来有些魔幻,但以我的亲历,的的确确看到了美。
嵋姨把我抱到一个高高的,有点像网球裁判椅的椅子上,离他们的工作区有一定的距离。我就一边看着嵋姨工作,一边吃着零食。虽然是身处屠宰场,却一点也不害怕,只要嵋姨在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我感觉就是安全的。
厂里好多年轻人想要通过贿赂我追求嵋姨,他们会给我送些好吃的好玩的,并且言语亲善地讨好我。也有的调皮的跟我开玩笑,要我叫他“姨爹”。想当我的姨爹没那么容易,小礼物照收,姨爹是不会喊的。直到有一个喜欢踢足球的年轻人开始追求嵋姨,他不声不吭,也不怎么讨好我。但他用车床打了一枚不锈钢钩针,一只鹭鸶单足独立,另一只脚提起来,身上羽片闪闪,十分精美,又合手好用。嵋姨后来把这枚钩针给了我,我用它钩了好多饰品。这个酷爱足球的年轻人成了我的姨爹,多年后在肉联厂担任分厂厂长。
姨爹当年有一帮好友,我印象深的是其中一个叫毛砣的叔叔。毛砣叔叔是姨爹的助攻,帮他追我嵋姨,长沙话讲“撑上岭”。他也对我很好,不止是给点零食,冬天的时候,他会把毛边纸裁成一小张一小张的,耐心地给我擤鼻涕。毛砣叔叔长着一张圆圆的脸,一付笑模样,阳光开朗。他当时在追求一个高干子女兰兰,兰兰很喜欢毛砣,两人情投意合,只是兰兰家里父母不同意。这让毛砣很痛苦,有时会借酒浇愁。我有一次看见毛砣叔叔喝醉了,躺在床上,兰兰姨和其它同事在一旁打扑克。毛砣叔叔一声声喊着:“兰兰,我喜欢你,兰兰,我喜欢你……”
我第一次像看电影一样看到这样的恋爱桥段,极为好奇。以至于我稍稍长大后会去追问嵋姨,毛砣叔叔和兰兰姨结婚了没有?结果是,结了。结局是,又离了。
在肉联厂的经历拓宽了我的生活半径,我从城市到了接近乡村的城郊。上小学以后,嵋姨不再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厰开门,让我可以去找四邻的小伙伴玩。工人的子弟,大多纯朴友善,她们带着我去附近的田野、其它的大厂、军校等地方玩耍。走在田埂上,她们指着水田里的禾苗问我是什么,我说是韭菜,她们笑得前仰后合,又不告诉我是什么,我过了好久才知道那是水稻。每到周末厂里放露天电影时,小伙伴们就约着我扛上板櫈去占位子,有人在电影放映前对着放映机做着各种动作投影到银幕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嵋姨和隔壁邻居关系很好,邻居家里有两个比我大的男孩,姓许。他们把家里的门板卸下来架在两张櫈子上,中间用两块砖头支起一根扁担当球网,就这样乒乒乓乓打起了乒乓球。我看着好玩,也参与其中,我学打乒乓球就这样从打门板开始的,先打“挑砣子”,再慢慢学会抽球。有一天我跟邻居家小的那个男孩正打得开心,许家妈妈笑咪咪地看着我们,说:“小蕊,给我做媳妇好不咯?”我和许家小儿子一下都羞了,急急地各回各家,而后也就不再打乒乓球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尤其是外婆也住到嵋姨家以后,一到周末和寒暑假,我就往嵋姨家跑,即使后来有了双胞胎表弟,嵋姨也还是接纳我。
我在厂车接人的地方等,大厰蓬卡车来了,我和其它人一样,拽着卡车上的铁链爬上卡车,一路迎着风,奔赴我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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