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改变着世间万物,最触目惊心的应该是变老。
台湾作家简媜,给老年起了个美丽的名字:银光闪闪的地方。
对我来说,河北老家的那所老房子,正是银光闪闪的地方。
一个人能被几所房子收留,能与几间房子相遇,往往是有定数的。
在我工作、生活的遥远异乡,我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买它的时候,房价犹如雨季的河流般疯涨,心惊肉跳的我掏光所有积蓄,向银行贷了一笔钱,感觉好象光棍汉饥不择食、娶了并不中意的媳妇,所以,我对它说不上有多喜欢,只是安身立命的需要罢了。
其实在乡下,我还住过10来年的新房。这座房子是我父亲倾10多年积蓄所建。在当时的乡下,大多数人家的房子外面是砖,里面则是土坯,是用泥巴砌起来的。我家的房子则里外都是砖,全部用水泥砂浆砌起来。更高级的是房子正面镶了各式图案的瓷砖,放眼整个村子,我家的这所房子堪称豪华。
街坊邻居开玩笑:“要是来了土匪,肯定直接上你家来抢!”也有媒人上门,给只有十四五岁的我说亲。又有人调侃:“要不了几年,说媳妇儿的会把你家的门框挤破!”
住新房子的欢愉没能维持多久,就被风吹雨打去。先是正当壮年的父亲患重病,在与病魔苦苦抗争一年多后抱憾离去。过了没多久,姐姐和弟弟的婚事相继发生变故,而母亲在一连串的打击下迅速衰老,2009年驾鹤西去。后来,在这所房子里又发生过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我对这所房子,总觉得有不详之感。
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所新房子的“前辈”——老房子。
老房子已经挺立了40多个春秋。在乡下,对一个土坯房来说,她已经算是高龄了。有周围诸多新房子的映衬,她的老态愈发明显,特别是房子的脸——大门。
我17岁离开家乡那年,两扇门正值花样年华,表层刷了淡淡一层清漆,使它看上去如同年轻男子那般饱满结实,肌肤的纹理也异常清晰,再配上两个铁制的门环,简直是一表人才!
小时候,父亲长年累月不在家,我和弟弟时常受到同龄人的欺负,往往被追赶得无路可逃,只好跑回家中,紧闭大门,高挂免战牌。外面的追兵并不罢休,泥巴如枪林弹雨般密集,门上很快就被糊满。这两扇门,替我们挡住了许许多多的侵袭,可谓劳苦功高。
如今,这两扇门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老了。一层黑色的、斑驳的油漆,使它看上去更像饱经沧桑的老人。我小心地右手攥住门环,犹如攥住了一颗酥糖,铁锈竟然扑簌簌落下,大惊之下赶紧松开手。
院子里的变化倒不大。最明显的是树高了,也粗了。靠近猪圈的是枣树,在我10来岁时栽的。旁边有棵柿子树,是母亲在我离开家乡后种的。来到同一个院子就是缘分,我冲它俩点点头,枣树欢喜地频频招手,柿子树却如同新来的小媳妇般腼腆,只是微微颔首。
在枣树的枝桠间,我看到了一把刀。小时候,我用它来打猪草。它很锋利,割草时会发出低低的但却悦耳的“刷刷”声。凭借它,我相继为五头猪提供过新鲜、味美的猪草。如今,它已经锈迹斑斑,躺在树上回忆曾经的所向披靡。把刀轻轻取下,拿在手里,当空挥一下,感觉装了往事的口袋被划开了一条口子。往事,如梦如烟的往事,迫不及待地涌现在我面前:
我仿佛看到,在一个下雪天,从热被窝里钻出来的我,恼羞成怒地夺门而出奔向学校,身后,母亲拿着两个热腾腾的玉米饼子追出来。只消转过身、跑几步,就可以拿到饼子,我却头也不回,如一匹小马驹般疯跑,跑进校园,跑进教室。而母亲也一直追到学校,把两个温热的饼子塞给我:“都是妈不好,下回早点喊你起来。”
我仿佛看到,在父亲出国后突然杳无音信的那个冬夜,窗外,寒风呼啸着扑打窗户。我们姐弟三人和母亲,在黑黑的屋子里相依偎着,泪水悄无声息却疯狂地流淌。后来,我们再也忍不住,集体放声大哭。
失去父亲的消息,让我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孱弱的肩膀挑起又高又大的水桶,桶里只装了三分之一的水,供母亲刷锅洗碗。对一个少年来说,这副担子着实不轻。突然,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惹来阵阵没有恶意却异常刺耳的哄笑。
我仿佛看到,前往动荡的国外、传说中被游击队半夜抓到山上枪毙的父亲,他回来了。3年的别离,让父子间有了些生疏。他两只手叉在我的咯吱窝,把我高高举起来,用钢丝刷般坚硬的胡茬扎我的脸,用宽厚的手掌拍我瘦弱的肩膀,用钳子般有力的手捏我的脸蛋。
然后,我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糖果到处招摇,昔日与我为敌的小子们纷纷投降,取出木手枪弹弓陀螺等等拍我马屁:“我们都听你的、我们都跟你玩儿”之类的誓约说得斩钉截铁,只求吃上一块外国的糖。
我仿佛看到,离开家乡、奔赴远方的那个夜晚,母亲默默地流着眼泪为我打点行装。“出门在外,能忍就忍,别争强好胜。”
“挣了钱你就自己花,吃胖点,别舍不得。”
“有合适的女子你就谈,千万别回来成家,两地分居,都苦。”
母亲,把她的嘱咐与牵挂连同衣服、红枣、棒子面打包,装进我的行囊。第二天,还不满17岁的我,走出了母亲的视线,从此将母亲的心一分为二,把老房子的心掏空;从此把故乡的土地和亲人抛在身后,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挥汗耕耘。
我仿佛看到,生病躺在炕上的母亲,在大雪纷飞的冬天,居然整整两天没有东西吃。看到被邻居喊来的妹妹后,泪水夺眶而出:“快给姐煮几个鸡蛋吧!”
咳嗽、哮喘、癌症,母亲的生命被一点点摧残,正在快速坠落;愤怒、悲伤、怄气,母亲对这个世界越来越失望,她就要离开了并且要用自己的离开来惩罚我,让我生活的屏幕上长久地空白,而这一切,我在远方毫不知情。老房子肯定急了,只是它发不出任何声音。它只是一座房子而已,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仿佛看到,与我青梅竹马、心心相印的女子,戴着红头巾从门前经过,眼睛斜斜地往我身上瞥,两片红云在脸上飘着;
我仿佛看到,母亲手捧着我参加工作后寄回来的第一张汇款单,手直发抖,眼泪打着转,笑容却像玫瑰般绽放;
我仿佛看到,每个正处于好年龄的我,在老房子的庇佑下生活着……
假如当初不离开故乡、不离开这老房子,我,又会是怎样的呢?耕作归来、满身灰尘、在院子里吧嗒吧嗒抽旱烟?儿女环绕膝下,两三小菜、白酒一瓶,在树荫下享受难得的惬意?
假如老房子和人一样有感情、会思索,那么,在我离开的这些年里,它是刻骨铭心地思念、望穿秋水地期盼,还是在空等无望的日子里积攒了满腔的不解与委屈?我不知道。
假如若干年后,我发现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异乡突然繁华不再,或者叶落归根的情愫驱使我回到故乡,老房子是否仍会等待、是否仍然能容纳我,让我和它像老哥俩儿般相依为命?
简媜在散文《谁在银光闪闪的地方,等你》里写道:“人生有些荒谬的时刻,只有自己撑杆跳过。要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是老和病的错,这是不可抵挡的。你要运用自己的文化、知识以及人生力量的养分,帮助你自己,安顿好自己,然后,背着正在老去的父母渡河。”
父母早逝,我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背着正在老去的父母渡河”。我在故土只有老房子了。这银光闪闪的老房子,它好像在悄无声息地散发着一种力量,帮助我,在这人世间安顿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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