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天鹅
在印有珊瑚和水草的白瓷盘里，有一鸿清浅的雪水。明亮如镜的水面上凫着几只小小的纸天鹅。粉红天鹅像樱花和桃花一样纤柔，橘红天鹅像晚霞和香橙一样烂漫，白天鹅像茉莉和莲花一样婉丽，紫天鹅像丁香和鸢尾一样含蓄，蓝天鹅像天空和海洋一样宁静，棕色天鹅像树干和土地一样质朴，绿天鹅像原野和森林一样自由，黑天鹅像夜幕和水墨一样有意味。
它们一边划水，一边唱了一支歌：
湖底睡着白色花朵
湖面凫着彩色天鹅
哦哦哦，月光烁烁
星辉淡淡漂过天河
悠悠笛歌散入夜梦
杳杳天乡浮出水境
折纸小孩那像夜幕和水墨一样黑的眼珠，跟随划水的天鹅从这边到那边，从那边到这边。
它们的队伍从横的“一”变成竖的“1”，从一个大圆圈变成两个同心圆，变成心型，变成五角的星星，天鹅们知道无数的阵型。它们向水面张开的彩色翅膀的尖端没过了水面，与舞蹈的倒影交叠在一起，彩色的倒影好像彩色的梦境，好像彩色花朵伸出的根。
在四个不同性情的季节里，洁白的芦苇和鲜红的荻草之间回荡的天籁之音也在这个浅水盘内响起。没有人听过天鹅这么整齐，这么深情，这么美妙的合唱。
在孩子的眼前，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在纸天鹅的歌声里，真的有芦苇和水草慢慢从水面探出头来了。太阳落了进去，月亮落了进去，星星落了进去，白天和夜晚的天幕都落了进去。瓷盘底的红色珊瑚画变成了绿油油的水藻，落水的天体在水藻林里漂来荡去，变成了一群萤火虫的模样，它们将水底照得透亮。浅可见底的水变成深不可测的了，星星们向最深处飞去，那里是看不见的，水藻也是从那里发出的，哦，那么长，那么美。
在这样深的水面上，彩色的天鹅游弋着，游弋着，一直向前，不再回转了。白瓷盘的边界也随它们的前进向远方一直展开，遇上桌子边界的时候，桌子就消失了；碰到墙壁，墙壁上被碰到的地方也融化在水和纸天鹅的图景中了。在墙壁上可以看见，那一群彩色的天鹅一直向前游着，游着，最后，粉红天鹅，橘红天鹅，白天鹅，紫天鹅，蓝天鹅，棕色天鹅，绿天鹅，黑天鹅，融为一个带有彩色边缘的墨点，越来越淡，消失在天际那边了。天鹅之歌的余韵还在耳边萦绕着。
“想必外面都是水了”，在迷迷糊糊的光景中，小孩打开门向外张望。然而外面是银色的冰雪世界。大山，湖泊，原野，森林，房屋都在厚厚的积雪中沉睡。只有屋内的灯火是不同的颜色。灰白的天空被灰白的愁云覆盖着，卷有沙尘一样雪粒的冷风向人扑来。他吓得叫了一声，连忙紧紧地掩上门。再看时，墙上的水色都不见了，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白瓷盘的雪水依旧清澈，他记起这水是外面的雪融化而来的，也记起自己折彩色天鹅的情景，可是这些美丽的鸟儿都沿着那片幻想的水流游到远方了，雪水虽然那么清浅，却丝毫也没有减少。屋内空荡荡的，那一整个冬天都是空荡荡的。他常想起那群纸天鹅无与伦比的歌声。
春天来临的时候，人们又可以出去游玩了。这个小小的孩子喜欢一个人出去。人们见他总是在树木下，花朵旁或者湖水边想事情。他的书页里夹有粉红的苹果花，雪白的梨花，紫罗兰，蓝色的婆婆纳，和各种树的叶子。在水边，有一片金色的水仙对着他微笑。山间响起画眉，黄鹂和布谷的歌声，他在那里听着听着，经常又到有湖泊的地方看看。是各种动物出来欢庆春天的时候了，他的天鹅却没有踪影。美丽的彩色天鹅，除了水里，还能在哪里安居呢？
在百花开得最热烈的时节，白杨们抽枝的声音在夜晚听得清清楚楚。鹅黄色的叶芽被甜甜的树液滋养成了绿色的叶片。蚂蚁日夜穿梭在树的纹理之间，知了在叶片下餐风饮露，尽情歌唱。树下的草丛里，蟋蟀们夜夜笙歌。可是彩色的天鹅，它们在哪里歌唱？
空气中飘过了青草和各种树叶的清香味，连百花甜甜的味道也显得过时的时节来了。秋天，远离了可爱和无忧无虑。秋水澄澈明净，天空淡蓝高远，黄鹂和布谷飞走了，大雁也走了，不知从何处来的丹顶鹤也经过这里，可是一直没有天鹅来这片湖泊栖息。他篱前的菊花和萱草开得刚刚好，金黄和橙红藏在略显谦逊的绿色里，在渐渐严厉的西风中向他致意。
夜晚，街灯次第亮了，他把冻得通红的耳朵埋进衣领里。梧桐树叶抱成团飞向地面，恐怕它们也觉得冷了。树干一天天地萧疏起来。冷雨淋着那一堆红衣橙裳，不停歇，不停歇。
在已经结起白霜的玻璃窗叶上，他尝试着画下那一群天鹅的轮廓。它们一直在他心里。
在大雪还没有席卷北方的村庄之前，晴朗日子的清晨总是格外迷人。阳光，金色的阳光，比秋天的水还要清澈。它们落在不会凋谢的松柏叶上，绿色带上了亲切的味道。落在金色的银杏树叶上，从它们叶缝的间隙处，能望见一叠叠七彩的光斑。枝上的树叶已经所剩无几了，剩下的安怡地飘舞着，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一地的伙伴都在树下耐心等候它们。露和霜打湿了无数枚精致的小扇子，在光里好像碎金碎玉绵延千里万里。像指缝散花一样，枝头的银杏叶一阵一阵地盘旋下落。最后那一片纠缠了许久，最终慢慢地掉在他脚前。最顽强的一片了，他想。他捡起那一片放进手心里仔细端详，发觉有点特别。它并不是一枚会飞的扇叶，而是一枚银杏扇叶的天鹅，它是经过了春夏秋，飞落到他眼前的，他竟差一点没有发现它。
天鹅，天鹅又回来了。他想。他发觉那些地上的伙伴已经唱了很久的歌谣了，沙沙的声音，又清脆又温柔，好像翻动心爱书页的声音。这一次，是成千上万的金色天鹅的和声了。他没有料到自己彩色的梦幻经过一年的等待会有这样的结局，他说，这些的确很美，可是我并没有渴盼它，我渴盼的，从来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原来我并不知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