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一小山包,我们叫它转包粱,山顶凸起一坨大石头,大队在上面树了一根木桩,挂一个大喇叭。喇叭很大,是灰色的。公社广播站每天都要通过这个喇叭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也播一些通知。
十七岁那年的秋天,喇叭里播放了一个通知,是说征兵开始了,让青年人积极报名。
当时,我和父母还有大哥在地里挖红苕,听到这个通知,便停下手上的活路,对父母说:我也去报名。父亲说:你不得行,不到十八岁。这语气有些生硬。
父亲最见不得我说要离家出走当兵之类的话,多是话题才开头,他就会一声喊起:莫名堂。
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做农活得有人手,那时,我和大哥都是十几岁的人了,父亲不想让我们离开。
一个上山区娃娃,除了读大学外,别的路子是难找的,唯有从军,这才是唯一一条合法的道路。
许多年前,上山区的乡里人是不可以随便出去的,如果出门去远方办什么事必须有大队和公社开的介绍信,如果没有,就会被当作流窜犯抓起送回。这是一件丢人丢到家的事。
儿时,我记得在街上看见那些有工作的人是多么的神气,他们穿的是皮鞋。我记得一天在乡场街上有一个穿皮鞋的人,他的皮鞋上有土,就用一匹树叶子去轻轻的扫,然后用嘴去吹。他的衣服是中山装,的卡布做的,裤子是西式裤,洋盘。
这些有工作的人,多是供销社,信用社,食品站,粮站,学校等单位的。
如果在山中小路上,一个农民背一背篼东西与他相遇,一些温和的会主动让农民走,️一些脾气不好的会站在路中间说:你搞啥明堂啰,我哪门过走嘛?一般只有给他让路了,然后,会以十分谦卑的口味说:对不起,挡你路了,同志,你去哪里。这人神气地走了,不会接这个农民的话茬的。家里人把这种人叫做:大帽得很。也有说:这个人好狗(狗眼看人低)。
在单位上班的,依当时话说:吃国家供应的。他们上不上高中,中专,大学都无所谓,可以直接顶父母的班,自动升级,更新为吃国家供应的人。
我常常思考怎么样才能成为吃国家供应的人呢?
初中毕业后,没有考上中专,那时候,乡里娃都把考中专当作首选。因为,初中升中专后,只读两年就分配工作,如果是师范学校,毕业后当老师。总之,这样就不用挖地了,每个月有现钱数。当年,我的理想就是读中专,但没有考上,可是,高中也弄脱了,记得当年有个规矩,你报考什么就是什么,中专没考上,高中就不能录取。父母让我再去复读一年。
一天,正在上课的我,被老师叫出去,说:你老汉不让你读了。
父亲说:家里又是补钱户,公分不够,你回来学做活路,挣点公分也好。
我背上书包,随父亲回家。
山路弯弯,我和父亲一句话也没有。
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知道父母的苦心,我主动对父亲说:我正好也不想读,就是再考分数够了,又无多的名额也是白的。父亲说:二天,去学个啥子手艺。
在上山区,纯粹的一个农民,如果你的亲戚朋友圈里没有一个与城里的人有牵扯,那么,他家的娃娃,就是有天大的理想,长得再好看,也是天生的一副农民的嘴脸。所以,那年月,许多乡里人大多会让娃娃去学门手艺。如木匠,医生类比较高逼格的。也有学剃头匠,算八字看阴阳。有门手艺,就是一个手艺人,订婚的时候可以加分,让女方高看一眼。
回家后,我在生产队跟大人一起出工。那年我才十三岁,一天的工分与妇女一样。男人是主劳,十分,女人是副劳,八分。
我根本吃不了这个苦,但必须忍受。
一天,母亲抱回一条小羊,让我每天出工牵上,栓山上放养,长大了也卖点钱。
就这样,山上,少年,锄头,小羊。
就这样,日出,日落,刮风,打霜。
我不甘心是这样子的生活,未来是什么?我有时会在山顶上使劲往远处望。
我想知道远方是什么样的,就这样看着远方,直到眼睛看得清痛才闭眼。
一天,队里一个姓周的表公对父母说:春儿,小点,做活路早点了。
父母又商量让我又去读书,本乡学校是去不了了,父亲让我去邻乡一个叫梓桐庙的民中去插班。
当时,大哥也在那读书,我和大哥住在庙子里的楼上,四边透风,一张竹席一床被子,哥俩挤着睡。在学校里,自己做饭,原本金贵的米就不够了。我和大哥每周都要带一坨米,在学校,我时常想起家里年幼的小弟小妹,瞪着眼,看着光溜溜的红苕块难以下咽的场景。于是,我又自动回家了,少一个人拿米走,可以解决大问题。
继续出工,春耕秋收,日子真是越来越不好过。
我约莫有十四岁多点了,个子不高,干瘦。家乡人说:汉汉小。后来,父母认为我实在太小,别把身子压垮了,就让我也去学门手艺,当个裁缝。
母亲给我装了几斤米,几块腊肉,还有一些娃娃菜,塞满一背篼,我跟父亲去一个师傅家。
把我送到师傅家里后,父亲叮嘱我要勤快。
父亲走了,我坐在山坡上,看着父亲走下山,过了河,又上山。山上有树,山路崎岖,我仔细捜索父亲时隐时现的身影。在远处的山上,最后,父亲走上山梁,突然停下来,他可能是休息一下,吃个烟。
最后,他终于消逝在我的视线中。
那一刻,我憋着喊了一声:爸。
没有喊出来。
山上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
在师傅家,开始,我帮他带孩子。当时,他有两个小孩子,大的可以走了,小的才一岁多。我是背上背着小的,蹲地上砍猪草,还时不时看着会走路那个别𨄮了。一次,会走路那个来抢我手上的刀,不小心把我自己给割了,我忍着做完事,没有告诉师傅和师娘。
慢慢的什么家务都做的,为的是让师傅早点教我手艺,可是师傅就是极少教我学手艺。时至今日,我只学会了锁扣眼。
那时,师傅要修房子,我就跟他们一起做事。在他家几个月,其实就是干活了,且吃的东西还是自己背去的。
让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是那年,师傅家修房抢瓦桶子。这个是上山区的特色,就是盖房的瓦是用泥坯做的。泥坯要千万次地踩,我小小的身板一步步地踩着稀泥,多次,脚陷进去,抽不出来。泥踩好,做瓦的师傅用专用设备做成一个圆形的泥模,干了后,一拍,可以变成四匹瓦。然后,把这些土坯瓦放专门的土窑来烧,如果运气好,瓦是青灰色的,反之一片红。
师傅家修三间房,瓦桶子晒一大片,如果下雨,必须抢着把瓦桶收到房子里,淋雨了就白做。有天,突然下大雨,我和大家一起去抢瓦桶子。完事后,大家都回家了,我累的不行,就靠墙边睡着了。一个大妈把我摇醒说:春,回家吧,学这个啥子手艺呀!大妈给我两个馍馍,那是一种用红笤粉兑些高梁面做的馍馍,就这也好奢侈。
大妈头戴斗笠,手上还拿一个,她站在我面前说:吃了才去他屋里哈,别说我给了你吃的哈,娃儿呢!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位善良的大妈,她的形象我真的难以想起,但现在我还感觉得到这个馍馍的热度。
我有时会象看电影一样,在心里播放这个片断。
师傅的房子修好了,他出门做手艺也偶尔带上我,我背着沉重的缝纫机下山,过河,爬坡,去给人家做衣服。但多是做些打粗的活,师傅裁剪布料会避开我。而更多的时候,师傅是带大师兄出门,我就在家里做农活和家务。
我开始琢磨着,师傅不教我手艺,这是为什么呢?
一天,一个老爷爷在耕田,我在田坎上割草,他说:你娃儿呢,行拜师礼了么?我说没有。他停下耕田,用田里的浑水洗洗手,掏出土烟往烟竿上一栽,点燃,巴叽叽叽几口,回头说:那要学到啥时候才能教你。你捉只公鸡,割刀肉,再备上二十块钱,阴卦阳卦一打,问个天地君親师,保证规一。
二十块钱?到哪里去找?我绝望了。
时间过去了近半年,一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不学了,回家。
我和师娘讲:要去山上割草。于是独自走了。
就一身衣服,没有别的家业,背篼是我自己的,只是镰刀是师傅家的。
我在村口遇上一个熟人,请他把镰刀带给师傅。我这是告诉师傅,我走了。
回家了,我熟门熟路,翻山越岭往家跑。
那时候是三月,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开的好美。站在家门外的山坡上,我看见母亲在油菜地里摘菜叶,她的头上,身上沾满了金黄的油菜花粉。
我咳了一声,母亲看见我了,母亲疼爱的说:你龟子娃跑回来做啥?我说了一句让母亲明白我心思的话:我走时油菜好小,现在都开花了。
我是告诉母亲:不想学这个手艺。
父母并没有责怪我。
后来,师傅来到我家,那天下雨,我在帮妈妈做事,不知道师傅与父亲谈了些什么。
冬去春来,花开花谢,小小的少年长成青年,田里地里,家里外头,我算不上一把好手,但必定是一个不让人讨厌的小伙。
农家子弟,升学不行,年龄到了十七八就会有媒人来踏门槛。我到十七岁的时候,身高不足一米五五,体重不足九十斤,汉汉小,又没手艺,媒人不曾光临过寒舍。但父亲却操心着这些。
一天,我与父亲在花生地里扯草,他要我和一个大我两岁的女子订婚。父亲历数此女子有多能干。我没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嘿嘿笑。我不会顶着同父亲说话的,从小到大一直这样,那时,我根本没读过巜三字经》巜弟子规》这样的国学经典,有的是母亲平时的教育。其实,我心里真的是很反感,我必须有一个逃避的方式,思来想去,参军,只有这条路了。
就这样,我在还没过十七岁生日的1981年秋天,在上山区的山上,我听见了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广播。那广播里的声音,是一个女声。
时至今日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广播的声音: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现在开始广播,首先,播一下征兵通知......这个通知,此时此刻就在我心里播放着。
自从喇叭广播招兵通知后,我心里一直很为难,但母亲知道我的心思。 我和母亲商量好,悄悄报了名。
几天后,我和乡里的适龄青年从山上山下汇集到公社一个茧站坝子里,大约有四五十人。我看见接兵部队的首长长得高大挺拔,崭新的绿军衣,鲜红的五角星和红领章让人肃然起敬。
我们依次序轮流走上坝子,一圏一圈的走,每一圈都有不少人被淘汰下来,但不知为什么,直到最后,剩下约十一二个人,我还在其中。又是继续走圈子,又淘汰下来一个,就剩下十人,我依然在其中。
我们这十人被留下站成一排,接受部队的挑选,接受命运的挑选,准确说:是接受祖国和人民的挑选。
接兵的首长从我们面前走过,他拍拍一个人的身板,又捏捏另外一个人的肩膀,到我面前时,他仔细看着我,我心里瞬间慌了,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乡里的武装部长说:这小伙子很优秀,回乡后很快就学会了农业生产技术。首长一胳膊搂着我肩膀往上一提,然后放下说:你有多重,我摇头。然后,让我们回家,等通知参加体检。
我们散了,各自往家走,我心里不踏实,很忧郁,只有先回家了。在街上我茫然地走着,突然,有人在后边拉着我肩膀,回头一看,是接兵的首长。他笑着说:到了部队,我保证你半年后,一窜就长好高。他笑着问我:还会干什么?我说:写作文。我从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了的写的东西。他接过去仔细看了后说:我的乖乖,这小字写的不错。
我一口气奔回家,快到家门口时,看见父亲,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说:没搞成吧?我说:不晓得。
其实我很想把这些情况告诉父母,我没有说。老家有句俗话:坛子盖盖敞早了要变臭,意思是什么事如果没有十拿九稳别说的太早。另外,父亲的不情愿,也是一个梗,我心里很乱。
几天后,公社带话让我去区上体检。
第二天是体检的日子,我今天必须去才不会耽误。
区上离我家有三十多里地,还要走水路,我不知怎么走才能去,我从来没有去过。于是,我决定沿公路往前走,一晩上肯定能走到。
一会儿,一辆大汽车开上来了,汽车从我面前驶过,是一辆空车,我想招手,但就是没有勇气。突然,汽车停下了,按了两声喇叭,我飞一样跑过去。司机问我,娃儿呢去哪里?我说:区上。上来嘛,我也去区上。
我第一次坐这种车,而且是坐驾驶室。司机说:我认得你。我偏头看着他,在脑海中回忆。他说,昨年子,一个落大雨的晚上,在阳寺庙,换轮胎,吃桔子,记得了么?突然,我记起来了。
那年秋天,家里的桔子树结的是坨打坨的。父亲和我一人背一背篼去观音河街上去卖。那时候,家家都种桔子,卖不起价,只有到远的地方可以一斤多卖一两分钱。我们卖了一背篼,剩下的又往家背。回来的路上,是越走越软。天渐渐黑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过来了,父亲跑步往前,一跃而起,上了拖拉机,我也疯了一样往前跑。父亲伸手拉我,我就是上不去。拖拉机停了下来,驾驶员,凶狠地喊:下去,下去。父亲说:我不坐,让娃儿撘一截路。
我不停地向父亲使眼色。
父亲跳下拖拉机,拖拉机稀里哗啦开走了。父亲说:我想让你少走一截,哎。
我们累得脚手麻木,终于走到阳寺庙了,这里离家只有两三里路,当时下起雨了。我们有草帽,可以受得了。拐过弯,前边一辆汽车停那里,司机在换轮胎。这个司机经常跑我家那一带,是县里汽车队的。
父亲过去帮忙,司机很感动,连忙说:劳慰你,老乡。轮胎换好了,父亲又捧了两捧桔子给他,他拿出几分钱,父亲没有要。说卖不脱,也是烂刮。
我说:当时天黑,落雨没有看清你的脸。他说:我记得你,那晩上,你把草帽给我,你就淋湿了脑壳。过一会,他又问:你去做啥子,我说去体检,考兵了。他说:你这么小,行吗?当时,我心里十分难过,从小到大最怕别人说:你行么?这三个字是三颗毒药,随时可以毒死我。我没有回答他。
汽车一路轰轰的从山上开到了区上,在一个路口,司机问一个人:考兵体检在哪里,那人说:在桥头那个招待所那儿。他说:我得把你送到地方,你万一考起了,当上大官了,我也好出去吹一盘,你坐过我的车。然后就是一阵哈哈哈哈哈大笑。
到了目的地,司机给了我两角钱,二两粮票,我不要,他说:你娃儿肯定一分也没带,你晚上住哪里?我低头谢谢他。
汽车轰轰轰开走了。
后来,我回老家探亲,打听这个人,想请他吃个饭什么的,我得到一个消息,一次,他的车翻下山沟,死了。我不知怎么样表达当时的心情,人说:好人命不长,祸害一千年。这个是真的么?
体检时前头很顺利,就是身高体重那里有麻烦。我那时才知道自己身高只有一米五多,体重八十八斤多。当年,规定身高一米六,体重九十五斤。我记得那个医生测量完没忙着往表上填,他看了我前边体检的表,无问题,他手上的笔甩来甩去,一会儿看看我,又看看门外,然后,高声说:这娃儿身高体重刚刚好。门外进来一个老医生哈哈哈️笑说:这就叫豌豆滚进屁眼里,遇了圆的。
当时,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啊。
然后,天天盼着通知,但又害怕这个通知的到来。
这天,入伍通过书送来了,是一个帮大队代销店挑盐的人从公社带来的。父亲看后半天没有说话,他仔细看了我很久,我等待着他的责备,这个责备我是不会有任何不服的,因为他是我父亲。
父亲转身扛把锄头走了,他前脚走我后头跟着,他没有发现,我听见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听后,没有再跟父亲了,心里感觉到他不会责怪我,但也不是好轻松。父亲在房后遇见我叔,父亲说:二娃他那么小的汉汉儿居然把兵考起了。叔也说:我也没估计到。
第二天,凡是接到通知书的人到镇上去开会。会上通知什么时候去领军装以及注意事项。
在镇上我遇到一个参军退伍回来当上村干部的人,我说:如果我老汉(父亲)不同意我去部队怎么办?他斜着眼瞟了我一眼说:那就搁(科:家乡话读音)倒。他还用右手往左边划了一下。这一划,如一把刀割在我心上。
我必须想办法找人帮忙劝父亲让我走。
父亲不是很明朗的态度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艰难。
父亲并没有直接反对,他也找人来劝我别走。
我终于还是走了。
那天,我从头到脚换上了新军装。
从镇上到家有三十多里地,我背着背包在山间小道上走着。拐过一道山湾,爬上山坡,家到了,一家人全部在屋外来接我。我叔见到我的毛皮鞋和毛皮帽后,大声说:哎呀,你要去的地方好冷啰。然后,叔对父亲说:二娃不是去南方,但是肯定很冷的地方。我说:是新疆。
父亲在一边吸土烟,我从他一口一口吸烟时的节奏看的出他很平静。
第二天,我要离开家了,父亲挖着干板田,不抬头看我,我巳是泪流满面,哽咽着说:爸爸,我走了。
约莫走了有十几步,我双脚沉重,又感觉到后脑勺有些发热。猛然回头,父亲正看着我,他眼睛是红的,他的眼睛里有着无边的慈爱,但,充满了无助和忧伤。
我望着父亲,我内心深处涌出一个念头:不去当兵了。父亲似乎也读到了,他轻声说:赶忙走嘛。这一声温柔的话,父亲说的好沉重。
我只有往前走,必须往前走。
在镇上我们乘坐大客车向部队出发了,这是我长到十七岁,第一次坐这种汽车。从老家出发经县城,再北上广元,绿皮火车拉着我们向西向西,最终到了罗布泊大漠深处部队。而父亲,在我入伍的第二年,因病去世了。 多年以后,我在文学创作上有些觉悟后,为父亲写了一首诗歌:
所有的悲伤在风中哭泣--悼亡父
你在哪里
风雨夜
我不知道你已经离开
冬天没有说明原因
老井没水了
手机全是谜语
是有人说话
谁在叹息
就因为一个日子的错误
我走遍沙漠我历经坎坷我双眼不再有泪
你种的果树拒绝开花结果
所有的悲伤在风中哭泣
后来,从沙漠军营到上山区的家,我每年必须来回一次。
那些回乡探亲的辛酸之途历历在目。
从部队到乌鲁木齐有一天,然后,排队买票,几乎没有买到过坐票。乌鲁木齐至成都的火车要四天三夜。上车后,站在车厢连接处。运气好,可以有坐,因为一身军装,不能去争抢坐位,就站,站,站。在车上,看见那些有位置的人,喝酒,吃肉,打扑克,多舒服。也看见为了抢位置,明争暗斗,挥拳打架。当火车到达成都,出了站门,回首这一路,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然后,从成都再乘通往家乡的汽车,多是一票难求。到了地区城市,再坐上回县城的汽车,之后,再坐通往上山区的唯一一班班车。当站在家门口时,在路上已经有七八天时间了。
多年以后,我回忆这些旅程,猛然觉得,这一切竞与我这几十年的风雨人生之路不谋而合。
如今,一见到车站,码头,这些在唐诗宋词里极具特殊意义的字眼,便心生莫名的伤感,这是我精神世界的痛点。
什么叫行旅苍茫,什么是风雨兼程,唯历经者方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天涯外,多少牵挂和祝福?伤怀别离之苦,却又预告着期盼和守望。
改革开放以来,许多上山区人可以自由出门,大多去南方打工。 每年过年,怱忙的人群演绎着浓郁的归乡大片,伴随列车稳当地停下,家乡的游子们回家了。
如今,在车站,少有凄美别离的场景。交通便利,人们可以随时随地出发并归来。大包小包,背,拖,拉,扛,这里面是不尽的思念和无言的爱。
当站在家门不远的山头或其它地方,你会看见熟悉的场景。
这里是你光着屁股摸爬滚打才长大的地方,这片土地永远不会欺骗你,这片土地上埋着你的先人,是让你的根无条件直接吮吸营养的故土。
我曾和同是上山区出来的都在北京工作的老乡交流过心得,一位博士说:这么多年,我的心里有一种撕裂感。
我想,应该也可以叫守望,守望里有期待有撕裂有无助有勇气有希望寄托。
我曾这样说过:对于家多,我不能说它的不是,也不必过度的吹嘘。我心里有上山区这块土地,我记得,永远不忘。
但是,今天,上山区不少人却选择了离开,虽然没有去多远,但,迈出这一步是艰难的,也是果断的。
把风景留在山里。
把光景留给这些树木。
把花一样的愿景放在心里,背着背篼去寻梦。
城里,乡里,上山区的故事正在发生深刻变化。
在家乡,一些老人是不愿进城的,他们说,乡下多安逸,城里规矩多。
如今,乡村里还有许多人生活着,粮食再不值钱依然种,照他们的话说:别荒废了手艺。种粮种菜够自己吃就行了。
生活在乡村,他们很自由,只要天气好,大家都上街,买卖点什么,或者是上街散个心,见见熟人涮个白(聊天)。
勤快的家乡人,一年四季都有活路做。
有多的就去卖,管他多钱一斤。
土地从来没有欺骗过谁,你用心多少,它就回报你多少。
也许,我们在意的别人早已丢弃,我们原本可以丢弃的至今还搂在怀里。
而我们上山区人不是一个一个的个体,是一群,站满了山坡,和那些树,草一样,被一种名叫乡情的焊锡焊接在了上山区的土地上。
我们守望上山区,守望属于我们自己的上山区,其实是守望着我们灵魂的底线,守望着彼此的气息。
城里乡里,是离开还是回去,风雨兼程的路上是我还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