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路边捡了块砖头放进后备箱，以防万一。

不管怎样，一定要为二柱出这口恶气。至少把二柱挨的几巴掌打回来，具体能打回几巴掌，取决于肥胖的宝马车主躲闪的本事。

我戴上头盔，略微整理了一下系带，发动电动车，向四季云顶小区驶去。

1.

中午看到那条新闻的时候，二柱正在挨第二巴掌。

当时我好不容易挤上电梯，手拿两份外卖，正琢磨着电梯在12楼一开门就迅速把第一份交给买家，然后在电梯关门之前返回，直达18楼，送掉另一份。

没办法，写字楼中午的电梯最难等，错过一趟，至少浪费五、六分钟。所以只能想尽办法抢时间，多跑几单。

电梯里人挤人，像一盒方方正正的沙丁鱼罐头。里面大多是吃饱了打着嗝的人们，姑娘们谈论着热播的剧，大老爷们谈着股票、郊游、公司的项目。而我不得不忍受腹中一阵阵滚过的闷雷，算计着怎么尽快送完手上这几单，熬过最繁忙的时段。

“这家伙太不像话了，有两个臭钱就浑身戾气，专门欺负老实人。”身旁一位健硕的哥们边评论边向同事展示着手机的视频。

我没忍住好奇心，搂了一眼，正瞅着一个胖子的肥手结结实实地打在快递小哥脸上。胖子背对着镜头看不清脸，但快递小哥我看清楚了，正是我兄弟二柱。

那巴掌就像打在我脸上一样，让我差点儿忘掉正在送的外卖。

出了写字楼，我立马蹲在路边打开手机，搜到那条已成了热点的新闻，标题是《宝马车主殴打快递小哥引起公愤》。

二柱的电动车歪倒在蓝色宝马的旁边，白色的外卖盒洒了一地。宝马车主穿着运动衫，腆着肚子嚣张得像一只肥硕的斗鸡，梗着脑袋叉着腰指着二柱乱叫，突然就扬手打了二柱一巴掌，二柱被打得有点蒙，还没缓过神，“啪”的一声，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第三巴掌被二柱用胳膊挡住了。“你凭什么打人？”二柱激动地叫着。“打得就是你，乱TM开车。” 话音刚落，第四、第五巴掌又噼里啪啦地落在了二柱头盔上。

还好围观的人里冲出两位，厉声指责宝马车主不像话，制止了他的暴力行为。一位是戴着眼镜的小年轻，另一位是穿着黑夹克衫的中年人。在一片指责声中，宝马车主骂骂咧咧地钻进了汽车，驶离现场。我留意到宝马前挡风玻璃下摆了一个财神，摇头晃脑，胖得和车主一样。

这五巴掌让我的心像涨潮的大海一样波澜起伏。宝马车主实在是狗眼看人低，以为快递小哥老实好欺负，才这么放肆地大打出手，害得二柱白挨了五巴掌。换成是小区里的居民，即便撞了车，有事说事，他怎么敢打人？

想起婶婶当初把二柱托付给我，心里就更加不是滋味。二柱是我叔的小孩，算起来是我的堂弟。他个不高，从小就木讷，不善言辞，反应比别人慢一拍，可心眼儿特别实诚。前几年跟着别人干建筑、铺路，没挣到几个钱。眼瞅着别人家都起了楼，可他家还是十几年前的三间大瓦房，瓦缝里都长满了枯草。

我叔走得也早，婶婶眼看二柱快三十了还寻不上媳妇，整天着急上火。可是挣不着钱，盖不了楼，哪能寻得上媳妇。听说我在江城跑快递，能挣着钱，过年时婶婶特意找到我，让我帮忙拉着二柱一块干，在江城多照应点他。

这回倒好，钱没挣着几个，还被欺负成这样。我越想这口气越捋不顺，像是胸口被压了一块大石。出门在外，二柱和我都不是惹事的人，可事来了，咱也不能怕事，哪怕他是开宝马的，动手打人就是不对，再说好歹我也在江城混了几年，见过一些世面。

想到这，我决定怎么着都要为二柱讨回这个公道。

2.

打通二柱电话时，他还在送外卖的路上。

“柱子，你没事吧？我刚才搁新闻里看有个开宝马哩打你，太欺负人了。”

“没事，哥。昨天那个开宝马哩太赖了，没说两句就动手，像个流氓样哩。”

“这家伙太不像话了。你放心柱子，哥帮你出头，找这个孙子要个说法，不带这么欺负人哩。在哪个小区出哩事？”

“不用，不用，哥，我也没啥事，你忙你哩去吧。”

“没事，这家伙太嚣张了，咱不能让他这样欺负咱，你告诉我在哪个小区？”

“……在城东哩四季云顶。”

“好，我先过去，等会咱们在小区碰头。”

“那好吧。哥，我手头还有两单，我跑完就过去。”

……

四季云顶是个不太新也不太旧的小区。门口装着常见的道闸栏杆，上面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行人和助动车入口在道闸右侧，紧挨着门卫的传达室。

我放慢了车速，准备进入小区。远远地就看见传达室的那个保安像鸟一样将脑袋伸过来看着我。

果然。在我经过门口的那一瞬间，他叫住了我。

“站住！送到哪一户？”他用鄙夷的眼神斜视着我。

“37号201。”我随口胡诌了一个号码，一提速，进了小区。

我知道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号码，纯粹为了显摆自己那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权力，否则他不会不知道3x7=21。

一个保安，何苦为难快递呢？都是难兄难弟，还真以为自己是业主了吗？

我找了一个离门口比较近的拐角，停了车。这里既可以看到进出的车辆，又躲开了门卫的视线。

还没到下班的高峰，小区里还算安静。楼栋间稀疏地种着几棵香樟，树枝刚被修剪过，有的枝干被齐根锯掉，留下碗口大的疤，几根细小的枝条刚从疤痕处发出来，显得极不协调。

小区的道路不宽，沿里侧的路边又停了一排车，让道路显得更加狭窄，这样的路，会个车，难免会磕磕碰碰。

二柱过来估计还要半个小时。我从上衣口袋掏出红双喜，在空中甩了甩，用嘴叼住伸出来的一根，手掌弯成一个弧度挡在嘴边，点燃了香烟。

一根烟还没吸完，我就看见一辆蓝色宝马开进了小区，前挡风玻璃下是那尊摇头晃脑，肥胖的财神，就是我要找的那辆。

我启动电动车，跟了上去。

七拐八拐，宝马在32号门栋前停了下来。我有些犹豫，要不要等一下二柱，两个人一起毕竟胜算大一些。可又一想，等二柱过来，这开宝马的胖子估计已经上了楼，在室内他的主场，我们占不了什么便宜，而且一旦打起来也施展不开，反倒不如楼下的场地，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电动车熄了火，我把腰带往里紧了一个扣，打开了后备箱的盖。万一需要抄家伙，我可以方便地拿到那块板砖。

胖子拖着一身赘肉下了车，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像是里面塞了一个锅。我目测了一下，身高上，胖子不占优势。我快步走了过去。

没想到宝马后座又下来一个小年轻，我有些意外，锐气上顿时减了几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向胖子喊道：“哎，站住。是不是你昨天打了一个送外卖的？”

胖子有些吃惊，他满是油脂的胖脸抽动了两下，左右看了看，见只有我一个人，马上恢复了神色，挑衅地说道：“你谁啊你？”

“我是昨天送外卖的他哥，你凭什么打人？”我声音提高了几分，也是为自己壮胆。

“还没完了，我打他怎么啦？你想怎么样？你想怎么样？”胖子边说边动手推搡起来，我一不留神，脚下拌了块砖，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气得站起身，冲上去一把拽住了胖子的领子，卡住他没有了脖子的下巴。我一下找到了高中时带领兄弟们打群架的感觉。

“我问你凭什么打人？别以为我们快递员好欺负。”我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学着港片里那些古惑仔的样子，目露凶光。

胖子被卡得有些呼吸急促，白煮蛋一般的脸开始转红，他想掰开我的手，但我的手如铁钳般纹丝不动，他有些惊慌起来。

“打人了，打人了，快递员打人了。小刘，快帮我拍下来。”他艰难地喊着。

愣在一旁的小刘忘记了拉架，听胖子一喊拿出手机开始拍起来。

“打人了，打人了。”胖子声嘶力竭地又喊了几声。

“我宝马车被撞了……又没让你弟赔，不信……你回去问你弟。”胖子见我不放手，有些着急。

我倒没有细想过撞车的损失……见小刘举着个手机绕着拍，我放弃了抽胖子耳光的念想，不能给这帮人留下把柄。我松开了卡住胖子下巴的手。

被放开后，胖子猛喘了几口气。我注意到他嘴角有些伤口，肿了起来。

“册那，今朝真是触霉头。”胖子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不时斜过眼偷看我一下。

“以后你再敢随便打人试试。”我也撂下一句狠话作为收场，慢慢地向电动车走去。

发动电动车前，我最后看了一眼，他们消失在三楼靠左的房间里。

3.

二柱来的时候，我在小区门口已侯了多时。

小区外寻了一块僻静的地方，我们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了下来。二柱还是很瘦小，蓝色的快递服套在身上晃荡得像个袍子。

我特意看了看他的脸，有些轻微的红印，但已经不太明显。我掏出口袋里的红双喜，甩了甩，递到他面前，他抽出了一根，我又甩了甩，叼出伸出来的另一根，这时他的打火机已经送到面前，我侧过脸把烟头凑向打火机，“啪”的一声，就着燃起的火苗猛吸了一口，烟丝滋滋地被烧得通红，我趁势收了嘴，鼻孔喷出一股青烟。

“我刚才已经会过那个孙子了。警告了他。他说没让你赔偿损失？”

“是哩，后来两个人上来劝架，说他不应该打人，他就骂骂咧咧哩开走了。”

“估计是撞哩不厉害，撞到哪儿了嘛？”

“他说是撞到他翼子板了，那有一个凹印，我急着送外卖，也没仔细看，我咋觉着我没撞上他，是被他车别倒哩，后来我看电动车上也没啥印。”

“那他还TM打人，下次你遇到这样哩，别害怕，也给他打回去，不能老挨打。”

“我打了。”二柱显得有些委屈。

“哪打了嘛？我看别人噼里啪啦连打了你五巴掌。”

我掏出手机，打开新闻的视频给二柱看。

“……这视频不全，我后来确实打了他二拳，有一拳捣在他嘴上，我看他嘴还流血了。我打了二拳后，那两个人才上来把我们拉开，说那个开宝马哩不对。”

“那就奇怪了，干嘛非把你打他哩剪掉。”我觉着这事有些蹊跷，可又说不出来哪个地方不对。

“没吃啥亏就行，他那里该说哩我也说了，这事要不就先这样吧。我看天还早，要不咱俩再跑几单？”我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

“行。”二柱也站起身，猛抽了两口香烟屁股，把烟头摁灭在垃圾箱盖板上。

“哪天下工早了过来喝酒，让你嫂子多弄俩菜。”

“好叻。”二柱应着声，启动了电动车，不一会便融入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流中。

4.

天有点热了，阳光明媚。街道上来来往往穿梭着五颜六色的快递兄弟们，像是忙忙碌碌的蚂蚁。

而我却焦虑得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从早上到现在，两个小时过去了，我还没有接到一单。莫名其妙我被众包平台拉黑了。

好不容易打通平台申诉的客服电话，我才知道我变成了危险分子。我问我怎么就变成了危险分子，她说让我自己看新闻。

没想到，这辈子我第一次上了热点新闻。

新闻的题目叫《宝马车主殴打快递小哥跟踪报道：社会需要秩序，反对以暴制暴》。

视频里我英勇地卡住宝马胖子的下巴，胖子声嘶力竭地喊着：“打人了，打人了。”

可我没想到这个视频片段居然被重复了四次！于是胖子便歇斯底里地喊了八遍“打人了。” 这效果真得是让我无语。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特写镜头，胖子的肥脸被化成了猪头一般，一只眼睛肿得像是刚下市的水蜜桃，本来被二柱捶破了皮的嘴，像是被涂上了口红，变成了香肠唇。

在镜头里，胖子不时抽出一张纸巾，抹着从水蜜桃眼里流出的几滴猫尿，绘声绘色地描绘着他回家遇袭的奇遇。居然屡次哽咽，不能自已。

视频的最后，胖子还给出了彩蛋，哭哭啼啼地把镜头引向了他的宝马车。宝马车上不知何时被倒上了一桶湿垃圾！烂菜叶、鸡蛋壳、鱼骨头，剩菜汤沿着玻璃弯弯曲曲地流下来，后视镜上还挂着几根烂葱。

最后的画面是一个小哥拿着话筒在叽里哇啦地说着什么，我彻底听不清了。

我像是坐在高铁上看着窗外，突然另一辆高铁相向疾驰而来，“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条条过相关的新闻，发现大多数新闻都转载自一个名叫《镜花水月》的公众号。

在《镜花水月》的公众号里，我找到了《宝马车主殴打快递小哥跟踪报道》的原始新闻，在下面的评论区里，一片谴责我的声音。我认真地写下了事情的真相，并痛斥宝马胖子歪曲事实，颠倒黑白。

但是点击完发送评论，却发现评论压根儿显示不出来，像是被屏蔽了一样，害得我白写了几百字。我又试了好几次，依然如此。

我彻底愤怒了，为什么只允许单方面发声？真实的声音发不出来，虚假的东西反而到处招摇撞骗。

这个胖子太阴险了，一定要找他算帐。我打通了二柱的电话，约好一起再去四季云顶找胖子。

5.

二柱没来的时候，我已经绕着胖子的蓝色宝马转了好几圈。

右侧翼子板是有一处凹进去的划痕，但是显然是陈年的旧痕。二柱看来也是被冤枉了。

我们俩敲开了32号门栋三楼的门。开门的不是胖子，而是一个中年人。

我侧身往里望了望。里面一个客厅被隔成了五、六个格子间，改造成了简易的办公室，桌子上放着一些电脑、手机、和摄影器材，有一个人在里面办公。

“你找哪位？”中年人有些敌意地问道。

“那个开蓝色宝马的老板在吗？”我依然向里面打望着。

“咦，那不是那天帮我说宝马车主的人吗？”二柱突然指着里面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叫道。

中年人一看说道：“你找错人了。”作势要把我们关在门外。

我急中生智，赶忙把脚伸进了门缝，同时尖声大叫：“哎呀，哎呀呀，夹住脚了。”

中年人一犹豫的当儿。我使劲推开门闯了进去。

二柱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一大半，这些人和宝马胖子都是一伙的，那天二柱撞车就是他们设的一个局。胖子演黑脸，戴眼镜的小年轻他们唱红脸，演得可真像，独独把二柱蒙在了鼓里。

我和二柱吵闹着往里走，正碰上刚从洗手间出来的胖子。胖子一看是我，扭头就想往回钻，被我一个箭步上前拽了出来。

“你为什么在视频里胡说八道，诬陷我？”我把胖子拽到客厅，扔在椅子里质问道。

“误会，兄弟，这都是误会。”

“误会什么，明明是你TMD胡编乱造，我什么时候把垃圾倒你车上了？”我边质问胖子边快速环视四周，熟悉室内的场地。

一抬眼，我看到客厅的墙壁上挂着一块牌子 —— 镜花水月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一切豁然开朗。

“这是你们公司？”我指着牌子问胖子。

“是的。”

“这么说镜花水月也是你们的公众号？你们居然为了博眼球编造假新闻！”

“兄弟，不能这么说，你还不了解新闻的玩法和价值……”

“我才不管你什么屁价值，你害得我外卖都送不成了，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我一脚踹翻了旁边的一把椅子。

胖子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我怒目回视。胖子慢慢地从裤兜里掏出皮夹，数了一叠钱，扔了过来。

“咱们两清了。拿了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胖子说道。

我拿过钱，数了数，整一千。

“没两清，”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那条以暴制暴的新闻必须马上删掉，现在就删。”

胖子沉默了一会，最终点了下头。

我亲眼看着小年轻在电脑上删除了那条新闻，然后和二柱下楼离开。

6.

华灯初上，小区外的街道上一片车水马龙。黄的、蓝的、红的快递兄弟们依然在马路上不停穿梭着。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也交错闪烁着，和街心岗亭上戴着白手套指挥的女警互相辉映，有节奏地调节着这个城市生活的韵律。

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我掏出那叠钱，数了五张，递给二柱。

“走，到我家喝酒去，让你嫂子炒几个好吃的。”

我们戴上头盔，启动电动车，汇入热闹的车流。

春天好像快来了，拂面的风，居然有些温热。

……

路过建国路口时，我们远远地看见街对面一辆轿车和助动车发生了碰撞，助动车上的人摔倒在路边，轿车上的人不一会也从车里走了出来，人群在慢慢聚集，有些人掏出手机在不停地拍着什么……

不知又会有什么样的新闻在手机上出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