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与死亡
独立支撑的伙食格外丰盛,椒麻鸡、粉蒸肉、麻辣鱼、小鸡炖蘑菇……老梁是个优秀的测试工,更是个好厨子,把兄弟们的胃伺候得舒舒服服。
这口井产量颇丰,田总已接到甲方领导即将来慰问的通知。转天,田总带上白班的兄弟,早早去井场迎候。
井场处在一个高点,方圆几公里能见度极好。地平线上,几辆越野车排成整齐的“一”字疾驰而来。
对讲机里传来斌哥的声音:“田总,来了几辆牛头。”
牛头,丰田高端越野车的俗称,油田上都这么叫,但此时打头的实则为一辆路虎。路虎之后,紧随两辆陆地巡洋舰,不多一分的紧致线条,充盈的力量感,如同寸步不离的金牌护卫。
田总掀开数采房门,整了整帽子系带,挺直宽厚身板,带着关师与苗哥大步流星向井场门口走去。
三辆车在卡口停住。路虎后排车门打开,首先下来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斯斯文文,怀抱一蓝色文件夹。尔后是位三十岁上下的精瘦男子,提一黑色格子公文包。男子上前拉开了副驾驶门,一位皮肤黝黑,戴老式墨镜的长者,缓慢走出来。
后面俩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下来,都戴的白帽,连路虎总共十几号人。长者示意驾驶员挪车停到指定位置,便招呼众人朝井场走去,此时田总也正大踏步迎上来。
“小田,好久不见啦!”
“胡总,您好,您好!好久没见了。”田总紧握住长者的手。
“小田,带着兄弟们干得不错啊!上面大领导都开会表扬了,让我赶紧来看看。”老者嗓音不大,却浑厚有力。
“谢谢领导们的垂爱。胡总,这边请!”
数采房里,杨徐坐在一排屏幕前,盯着压力、温度等各条曲线。屋内太窄,只留下了胡总与田队。
“小田,好久没来塔中了吧?一来就干口高产井。”
“我们基本上待在哈拉哈塘,有两三年没见到您了。”
“对啊,好几年不见了。明年我也该退啦……现在招的这些大学生,学历都很高,但不比你们当年吃苦好学上手快,还需要我们这些老东西盯着。”
“现在身体怎么样啦?”
“啤酒每天最多两瓶,多一点都不行,痛风发得厉害!”
“保重啊老胡,该回家抱大孙子啦!”
工作生活,闲话完毕,胡总代表甲方表彰了测试队伍,并奖励现金两万元。井队也受到了表彰,奖金略高一些,三万元,由专人送去井队的新驻地。
大漠,烟尘,三辆越野之王沿路折返,如离弦之箭怒射向天边,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上。
回到生活区,田总和杨徐挨个去敲门。“起床!起床!关井啦!”
每个房间里开始响起爬上爬下,床板地板吱嘎作响的嘈杂声,小胖把门掀开条缝,伸出头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徐哥,地震啦?”
“震个锤子!起来喝酒。”
走动声,跑动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迅速汇成一曲沸腾的交响乐:郭老师光着膀子,尿急地奔向空旷地带;嘉丽提着洗漱箱,打算去冲个凉清醒清醒;队长间的房门大开,郑老师叼根烟,站在房前与田总、关师大笑闲聊;杨徐和斌哥把大捆大捆的菜搬出来打理;苗哥把鱼料倒在大花鲢上,再有模有样地加了些花椒;老张空踩了两脚油门,带上维子去最近的补给点买酒;老梁不急不赶,像这曲交响乐的总指挥,游刃有余地准备这一晚的大餐。
一切妥当,所有人围着方桌坐定,田总高举啤酒:“兄弟们,我们在一起干了四年,这还是第一次得到甲方的奖金票子。平常兄弟们辛苦我都清楚。该干的活要干!奖金大家也都有份!饭后大家都去杨徐那里领钱,来!走一个!”
“干杯!”众人的易拉罐碰在一起,不管是嘉丽这样的斯文小伙儿,还是关师这样的糙老爷们,这时候都眼睛发亮,斗志昂扬。
这一晚喝吐了几个人,所幸无事。每个兄弟兴奋地去杨徐那儿领了一千块,余下的作为队费,苗哥、嘉丽不胜酒力,先去睡了;半醉的人自由活动,或打扑克或玩网游;清醒如杨徐,帮着老梁收拾。
半夜,门外一阵窸窸窣窣,杨徐透过猫眼,看见垃圾桶旁来了一只白狐。杨徐轻掀开门缝,白狐很警觉,一溜烟不见了,再关上门,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这茫茫大漠,没有洞穴,到处都是沙丘沙窝子,这狐狸从哪儿来,又住在哪儿?真是神奇的动物。杨徐一边想着一边往床上爬,躺下,全身放松,伴着关师玩游戏时的吐槽声沉沉睡去。这夜无梦,不表。
队伍搬家,去往沙漠更深处的井场。沙漠吊,平板车,把井场塞了个满满当当。拆卸工作是个麻利活儿,对兄弟们来说,每个手势动作皆有几年来形成的默契。
工作进行得十分顺畅,平日里细皮嫩肉,柔弱堪比黛玉的嘉丽,此时已“爷们儿”上线。只见他和维子一前一后,站立在长约10米,重约95公斤的油管前,两手先揽起管子头,随即手掌一托,两腿一蹬,身体一侧略矮,油管顺势一滑,牢牢搭在了两人右肩上,“走!”维子一声令下,俩人迈开了步子,最后干脆撒开了跑,笑得关师和杨徐大喊:“慢点!慢点!”俩人跑到油管架前顿住,维子喊:“一,二,丢!”双手托住管子往右侧一甩,油管稳稳落在槽子里。“走!下一根!”俩人昂着头,挺直胸背,牛气哄哄地又走向二十米外那散落一地的油管。
另一边,杨徐指挥着沙漠吊车,按照车型搭配,挨个把地面测试设备的大件装上平板车。装卸吊钩,负责牵引绳的兄弟们跑前跑后,忙得火热。
晚间,只余下少量设备及营房未装车。这天下来所有人都比较疲累,都早早歇息了。
转天,搬家及卸车持续了整整一日,接下来将是设备连接工作。人手不足,便从邻近队伍借来了同一个单位的康哥。
康哥,单字一个强,新疆出生,祖籍河南,仅有当兵几年回过故乡,因此本质上还是个老新疆。身强力壮,三十七八的年纪,话不多但性子随和。杨徐几个常常用“中不中?”来打趣,他也不怎么在意。
设备连接完成后,康哥跟着田总、杨徐一组待在白班,负责油气样品的取样化验。
开井很顺利,一天之后见油花,再往后,见纯油,形势喜人。压力、温度、产量、原油密度等各项指标都趋于稳定,眼看又是一口产量颇好的油井,田总笑得合不拢嘴,连井队领导都满带笑颜,上门恭喜。
交接班时间是每天的早晚九点,在井场用过晚餐,杨徐开始检查各项工程资料,完善一下工况记录及交接班手册,便坐等夜班的兄弟了。
远远地,一帮子夜班兄弟有说有笑,提着水杯子晃悠过来。田总招呼大家站一块儿,简单讲解之后,各岗位人员单独交接,然后散去。
回到营区,各自洗漱。康强却有个习惯,每天下班后无论多晚都会去跑跑步,很少落下,今天也不例外。
杨徐坐在房前的踏板上看小说,沙漠里边手机信号极差,小说都是提前下载好的,用来打发闲时的无聊。
两百米开外,一个硬朗的身影正缓步跑来,天太黑,看不太清,只见他一手打着电筒的光,光柱随着手臂的摆动划出有规律的痕迹。不多时,杨徐已能看清来人的脸。
“康哥,又跑步呢!”
“跑一跑,舒服!看小说呢?”
“嗯嗯,打发时间。”
“我去冲个澡。”
“中!”
康强洗完澡后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半眯着眼睛,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下铺的郭老师沉浸在游戏中,耳塞的声音开得极大。
躺了一阵,康强觉得身子一侧有点微微僵硬,便朝另一侧转过去。五六分钟左右,僵硬感没有缓解,整个身子反而感觉动不了了。他开始叫起来:“老郭!老郭!”可惜郭老师全神贯注,熟练地把玩着键盘,一副全然不闻窗外事的状态。手也开始变沉了,康强用尽吃奶的力气,抬起手臂,努力抡成拳头,朝床板使劲砸下去。“咚咚!”惊得郭老师扔下耳塞,噌的一下坐起来。
“怎么了,康哥?”
“我动不了了……”
郭老师赶紧跑去隔壁叫来了田总,杨徐几个闻声也都赶了过来。
“怎么啦,小康?怎么就动不了啦?”
“跑完步回来就这样……”
“徐!快!去把井队医生叫过来!”
队医慌乱跑过来的时候,康强已是目光呆滞,喘着粗气。田总在房外对着电话,与塔中医疗点的人大声嚷嚷:“对!1号公路xx公里!赶紧派救护车过来!还磨叽个锤子,人都快没了。”
等到120到达井场,康强已经走了快一个小时。井场紧急暂停作业,夜班的兄弟们也都回到营区。井队的工人、服务员、车队司机……形形色色的人挤满了营区空地,三五成群小声议论。营房门开了,关师、杨徐、老梁、维子、斌哥、小胖,抬着已盖上白布的康强,缓慢走向救护车。气氛在门打开那一刹那便凝固了,整个营区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救护车的顶灯,在深秋的冷风中,独自闪烁。
所有的兄弟,自发站立在营区入口,沉静肃穆,目送载着康强的救护车渐渐远去。这是杨徐所在队伍自成立以来最灰暗的一天。这一夜将会很长,田总向公司进行了详细汇报,之后和副队老郑一根烟接着一根,聊到很晚。
康强的死因,没有对家属以外的人公布。这件事在公司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很快就风平浪静。对康强的家人,公司领导第一时间登门慰问,赔偿了高额的抚恤金,并且承担康强女儿一直到成年的教育费用。但是,杨徐和队友们都不曾遗忘,康强,一条精壮汉子,正当人生最好的时光,却在苍茫的荒漠中溘然而逝,如同被秋风揉碎的沙丘,在人心里留下了伤痕,更在杨徐心里,埋下了一颗离开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