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刀黄医生握了二十多年。
从医学院毕业，他就开始在一家市级医院做手术。由于手术精湛，大家都称他为黄一刀。他对这个称呼很高兴。当一位位病人在他的手术刀下恢复康健，他内心充满了职业的自豪感。
这天，他在急诊室出诊。急诊室在医院的一楼。急诊病人、家属、医生、护士，各种医疗器械、抢救设备、药瓶，还有那昼夜不息的白炽电灯，挤满了急救室。医生的喊叫声，护士的脚步声匆匆忙忙。患者家属的哭泣声，患者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空气像打了一个结般压抑。黄医生早习惯了这种环境，一丝不苟的把一位位急症患者从死神边拉了回来。
晚上十二点，急诊室慢慢缓了下来。黄医生擦了擦额头的汗，扶扶眼镜，站起身。
这时，院子里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黄医生知道又有危重病人，喝了一口茶，准备投入到下一场战斗。
这次来的病人发生了车祸，浑身血肉模糊，意识不清。交警队送来的病人，家属还没有联系上。
经过一夜的抢救，病人总算保住了性命，黄医生和往常一样满意。当他推门走出手术室的时候，门口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年轻，女的四十多岁，脖子上围着一条黄围巾。女的急切的问，大夫，病人怎么样了？胡医生轻声说，情况可以，应该能活过来，不要害怕。他用坚定的目光看了一眼女人，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女人长长出一口气，说了声谢谢。
黄医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休息。
回到家，老婆已经上班去了。他们的女儿已经上了大学，家里就他们俩人。他感觉很奇怪，家里有种陌生的味道，便倒头大睡。
过了几天，那位车祸病人转入病区，黄医生继续治疗。他又碰到了那位围着黄围巾的女人，比第一次消瘦了一些。他便把她叫到办公室，详细了解病人的情况。她走进办公室，身后仍然跟着那个瘦瘦的小伙子。坐下之后，女人深深的眼窝里，含着泪水。黄医生安慰了一下。女人回过头，让那个小伙子出去。黄医生说没什么。小伙子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女人一下子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他和先生是在省城打工时认识的，先生是农村人，家里很穷。她是省城的，父母都是政府干部，情况不错。他们从开始相识恋爱，遭到父母坚决反对，到结婚生女，也没有得到父母的祝福。当时她就看上先生吃苦耐劳，心地善良，对她的一百个好。
日子从省城来到乡村开始。他们先种果树，贩卖蔬菜，到后来跑运输，承包砖瓦厂，到现在办工厂，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先生也时时以娶到她为此生最大的幸福。最近这几年，钱越来越多，可日子越来越淡。先生忙于生意，关心她越来越少。她才发现，寂寞才是最大的敌人。她从微信上认识了一个小伙子。黄医生问，就是刚才那个吗？女人擦了一把泪水，点点头。
接着说，出事那天晚上，她出去买东西，手机忘带了。先生回家发现了她的微信里小伙子的短信。当她进门时，发现先生一个人在喝酒。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她的手机丢在她的面前。她知道坏事了。先生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抡起巴掌。她知道，要挨打了，她想让先生好好打。可是他的先生却把巴掌搧在自己的脸上。自结婚以来，他先生从来没有打过她。她愣住了，先生打开房门冲了出去。没想到他出事了。黄医生仔细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
末了，围黄围巾的女人停止哭泣，央求道，大夫，你一定要治好他的病，要不她不知道怎么活。黄医生清楚知道病人很严重，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但他忍住没有没有说，只是安慰道，好的，好的，我一定尽力。
这时，小伙子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些水果，还有一盒米饭。黄围巾女人深情地瞥了一眼小伙子，说，你没有钱，买那些东西干什么。她拿过水果，说，大夫，你吃去吧！黄大夫心里生出些许不快，摆摆手说，给你买的，你拿去吃，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黄医生把所有的病房转了一圈,看见车祸病人的床前，黄围巾女人躺在小伙子的怀里睡着了。回来后，认真地把自己所有管理的病人的病例及处理意见写好，又给助理医生写了一张纸条，让他严格按照自己的方案治疗。
这时，已是凌晨两点。
今夜出奇的安静，他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正在外地读大学的女儿。她的女儿，像一抹阳光，自出生后，带给了他无限的幸福。他永远记得女儿出生的第一声啼哭和那方留在纸上的红脚印，永远记得女儿搂住他脖子喊爸爸时的甜蜜，永远记得女儿日记本中那个傻傻的晚上很少回家的爸爸。现在女儿长大了，已经是国家医科大学的学生，她将会有一个灿烂无比的前程，有一个自己心爱的丈夫宠她疼她。想到这些，他心里就踏实了。
他和老婆，相识在大学校园。当时，他来自农村，穿着破烂的衣服，每天啃一点干馒头。他很少参加班里的活动，把全部的精力用在了学习中。他爸爸在他5岁时，因当地医生的误诊而死，他就下决心一定要做一名出色的医生，挽救像他爸爸一样的病人。后来，他妈妈改嫁而去，把他丢给了爷爷奶奶。他养成了沉默寡言，自卑内敛的性格。老婆灵却活泼开朗，看见他孤独的性格，就故意和他交流，慢慢地，他们走到一起，从校园走到单位，走进婚姻的殿堂。所以，他对老婆非常爱，这种爱超越了他的生命。
他一直在医院工作，老婆在卫生局工作。他的工作没日没夜，工资收入很高，他把全部的钱交给老婆。老婆要给他留一点零花钱，他嘿嘿一笑，要钱干啥，我人都是你的。老婆的工作轻松，干协会的工作。刚开始，她能按时上班，后来，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升迁也没有可能，她也就懒得去单位了。她每天起得很晚，黄医生做好早餐，送走女儿，把老婆的早餐放好，便匆匆去上班。
她逛遍了所有的商场，走遍了所有的街道，茶楼，酒馆，歌厅，感觉自己像空气一样轻。
网络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她的生活。她开始看电影，聊天，最后迷恋上了购物。整天在网上留意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像什么挂衣服的小勾，小挂件，鞋刷，包包，衣服，等等。
日子越过越长。她又开始学车，旅游。黄医生平时工作忙，值夜班多，陪她的时间少。她就一个人开车去外面，认识了许多人，包括不该认识的人。
黄医生很少见到老婆的面，只是闲下来，发一条问候的短信。老婆有时候回短信，有时懒得回。黄医生感觉自己像空气中的羽毛，不知道飘向哪里？他有时候想当面问一下老婆情况，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医院的楼道里散发着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白炽灯白的发慌，很静，只能听到各种仪器的声音。
黄医生看到许多的影子，在楼道里来回穿梭，面孔很熟。他想起来了，他们都是自己曾经的病人，是那些没有抢救过来的病人，笑吟吟地向自己走来。
他把值班室的门反锁，关好窗户，把窗台上的一盆菊花移到办公桌。然后脱掉衣服，去冲澡。
水龙头的水哗哗流了下来，声音是那样好听，像天国发出的咏叹调。他认认真真地用洗发水，洗浴液把头发，身体洗的干干净净，再用刮胡刀把胡子刮了。
看到镜子里白白净净的自己，他仿佛看到父亲年轻时的影子，满意地笑了。
出来后，他整齐地穿好衣服，穿上白大褂。转身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手术刀，用酒精反复擦拭，最后躺在床上。
办公桌上的菊花，在白炽灯下愈发鲜亮。他用自己的手术刀在手腕上划开一道口子，一如当年上学时的第一刀。
血，像一滴一滴的眼泪，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变成一朵朵梅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