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明确自己已经缺席大千世界各种名利金字塔塔顶时,会有怎样绝望的表现呢。
万念俱灰、心如刀割的懊丧?
肝胆俱裂、大惊失色的紧张?
悲喜交加、哭笑不得的尴尬?
鸥鸟忘机、淡然处之的笃定?
怨天尤人、骂神诅鬼的愤怒?
……
不管是哪一种体验,它都应该在我们对生活无能为力时才发生。只要我们还有稍许的能力在,我们就不会绝望。更何况,一个人是最容易拥有梦想的。大多数人面对未来,总会奢望成功,总要寄望奇迹发生。所以,人是轻易不会绝望的。
爹爹脑出血后遗症十年了,求医无数,问药无数,都无效。但他依然努力的尝试着:他曾经自己偷偷地泡热水澡,妄想通过热胀手段使阻塞的血管通开;他未免对我时有抱怨。但我从不恼,反而感到欣慰:爹爹还有努力的追求在。他现在的理想是治愈病患。他想让自己的健康恢复一些,再恢复一些;他想让自己的生命长一点,再长一点。爹爹凭着他仅余的一点能力,努力着,等待着奇迹。但,爹爹肯定不再梦想给我攒一百万了。
爹爹给我最大的启示是人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努力地做好它,同时寄望幸运带来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结果。这么说,未免有点轻视了我爹。我蛮可以把他老人家描绘成一个与病魔作艰苦卓绝斗争的英雄。但我和爹爹的人生都是那么平凡。平凡到我们的生活跟英雄没有一点关系。所以,关于人生失败的懊丧、紧张、尴尬、笃定、愤怒……种种,都在我们爷俩生活之外。我虽然渴望贫穷远离我,梦想巨大的财富临幸我。但同时我深深地知道:这不可能!所以,我只把它们偶尔放到睡前的一次意淫里,做催眠的良药。梦醒之后,我还要日复一日地站上我的讲台。
我和爹爹有能力做应该做的事,我们也有不切实际的梦。但,我们爷俩从不好高鹜远和急功近利。
我们太不满足于自然的缓慢节奏,我们太着急得到成功。可是我们的人生大多被命定:
出身寒门,买不起房、车;
从业太难,找不到好的工作;
情路坎坷,总是遇到人渣;
遇人不淑,被欺负或欺骗;
基因低劣,孩子不争气;
……
我们要改变,我们要抗争,我们要突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梦想是要有的,一旦实现了呢。”“不要相信宿命!”但我们的抗争里有太多无谓!无谓到忘了人生命定,所以我们不开心,不快乐。
记得第一次去给即将出狱的人讲课。我从重重看守的道道铁门中进入监区时,一下子觉得冷了许多,朱科长告诉我这是心理冰点。我带着些毛骨悚然走在监区里,看着身后锁紧的重重牢门,确认自己不可能出去时,我的心情反而淡定了许多:死心踏地的讲完这堂课再说吧,别想许多。就像服刑人员,既然被命运安排了赎罪的苦修岁月,就消除一切谵妄,安心改造好了。
那时,突然了悟:被注定了的,就认可,一切反抗都是徒然。命定我们是人,命定我们是男人或女人,命定我们高矮俊丑,命定我们出生豪门还是寒门,命定我们坎坷还是顺利……不管愿不愿意,我们的空间早被安排好。当命运的一道道铁栅落下,我们只好被局限。
我不是消极地谈不要跟命运抗争。命运安排得不合适时,谁都会抗争的,我们大多数人都在用一辈子与命运抗争着。但,我们的表现太多扭曲:
命定我们是人。我们就得活成一个高大的人。可我们不管是不是已经成人,我们只要成功。
命定我们是男人或女人。我们就在我们的性别范畴内尽到本份。可奔波劳碌的生活里,谁还在乎自己的性别。
命定我们高矮俊丑。没有始于颜值的好运,还可以追求才华动人。可有才不一定成功,成功才说明有才。
命定我们出身。豪门也有烦恼,寒门恰更多可感受的感动。“可我不愿意坐在自行车上笑哎,我宁愿坐在宝马里哭。”
坎坷和顺利总是相伴而行。顺利过么?我们只记得坎坷哦。
……
海伦•凯勒说:“把活着的每一天看作生命的最后一天。”海伦•凯勒的急迫合适给普通的正常人做指导么?不屈的挑战不可须臾或缺。但,无谓的抗争有效么?无谓的追求表现为太急迫,急迫到我们竟然想省略了过程。
买不起房、车么?你坚持努力二十年再说;
找不到好的工作么?你在一个岗位上坚持努力十年试试;
总是遇到人渣么?那是你的相亲对象太多了,你用心对待一两个有缘人就够了;
遇人不淑么?谁的世界里也不全是好人呢;
孩子不争气么?你耐心地陪伴他十年再看;
……
无谓的追求表现为太功利,除了期待成功马上发生,我们还在乎什么?我们明明知道,彩虹总在风雨后,可我们只焦急于狂风暴雨什么时候停;我们明明知道,劳其筋骨才会玉汝于成,可我们居然不在乎筋骨硬不硬;我们明明知道,万丈高楼平地起,可我们的心思在还没筑基时就只关注楼顶;…… 我们不再相信,成人成才之后,才有成功;我们只相信,成功了,才是人才,才是大英雄。我们纠结于本末倒置的人生。
世界亘古不乱的步伐,自然有它的铁律。你试图违背,生活就是刽子手;你足够尊重,今天安心,明天也可淡定。
曾经,我们欣喜于每一束春光,静待庄稼长成;曾经,我们劳累于田亩,也浅斟慢酌在花荫。我们尊重大自然的节奏,配合一花一草生长的韵律。如今呢?遥远的途中我们殚心竭虑,只为终点的那一刻的可能开心;我们穷一生的所有苦难,只博弈成功那一刻的可能快乐。
我突然想到了姥爷。他老人家得了肝癌,自知必死。他利用仅剩的三个月的生命,为自己精心打造了一副棺材。他平静地接受被遣回的宿命。不悲伤于寿命太短,不痛苦人生获得太少。他老人家一辈子做农民,从来没急着把人生所有都去一一尝遍。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茶一饭,一衣一衫,全心全意地过着当下。在村子里,他的小院子颜色最美,果香最浓,井水最清冽。他安然于自己的命定,不争不抢不急不躁,他比绝大多数人都幸福。即使面对死亡,也超出常人般地从容。他笑对宿命的壮举,谁敢说他老人家平庸?对于他来说,人生慢旅,淡然功成。
不知道什么时候,几乎所有人的功利都成了一个样子:挣更多的钱!于是,千军万马独木桥。世界美丽是因为世界无奇不有,多维的世界有多角度的成功。可是,我们都拼命于拥挤在钱途。我们忘了,命定的鱼儿不能像鸟儿一样飞在空中,它就在水中活出自由自在好了;我们忘了,破茧成蝶是一个长久自然的过程,外力提前捅破,蛹就会命殒蝴蝶梦。揠苗助长可能是心存了善意,可怜伪装的乞丐肯定是出于好心,但违背自然,跳跃环节发展的后果是什么?总有一些我们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命定:何苦身为家禽却苦求雄鹰般壮飞,何苦匆忙焦虑得忽略了沿途的风景。
我像是在痴人说梦么?——我本无奢求,只盼让能懂的人懂。
“2015年4月13日上午11点,我提笔写下辞职信‘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转身离开我生活了将近三十五年的那座城市。”河南的顾少强两年内转了不到十个方。现在定居成都,经营着一家“远归客栈”。当年顾少强对一成不变的生活抗争的结果是什么?她急迫地义无反顾地抛舍一切去看了世界的一角,匆匆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不再惦记外面的世界。她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在一时负气的离家出走后,无力漂泊,37岁重回生活的起点。情怀很渺远,现实很沉重。顾少强有过无效地抗争,侥幸还能“远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