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收到邮件的时候,窝在宿舍里的梅欣然刚刚结束和男友李智的视频。学校的网络卡得跟便秘似的,憋得脸红脖子粗也蹦不出个屁来。就这破网还五十块钱一个月,当初安装的时候梅欣然心里就不太情愿,五十块钱对她来说可是两堂家教课的工资。
通过断断续续的视频梅欣然大致听明白了李智的意思,他凑够了交首付的钱,准备按揭买房子了。
梅欣然有些过意不去,买房子这么大的事情本应两个人一起承担,可她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邮件是F公司发来的面试通知。F公司在小小的三线城市——滨市里可谓是首屈一指,门槛虽高可待遇也是其他公司拍马莫及的。
大四刚开始,有路子的同学都找地方实习去了,梅欣然只能一家接一家地投简历。没想到竟然接到F公司的面试通知,她开心地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面试的注意事项梅欣然早就在网上查过多次,没人的时候自己也会偷偷地演练,她觉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除了着装。
衣柜里寥寥几件地摊儿上淘来的便宜货,梅欣然怀疑如果穿这些衣服去面试会不会连门都进不去。
上得了台面的套装,最便宜的杂牌也要七八百。摸着兜里薄薄的几张钞票,梅欣然苦恼极了。
兼职的工资还要半个月才能到手,兜里的那点钱是下半个月的生活费,况且就算不吃不喝仅存的那几张毛爷爷也不够买套装。
有时候梅欣然有点羡慕那些没钱了就可以伸手要的同学,如果爸爸不是瘫了,妈妈也有劳保的话……
晃晃脑袋,将不切实际的幻想甩到爪哇国去,办法总得自己想才是。
2
毕业即失业的浪潮并不能影响学子求学的热情。每当一批或喜或忧的毕业生离校之际,总有一波朝气蓬勃的新生斗志昂扬地迈进学校的大门。
此时热情爆表的不止是新生还有那些极富商业头脑的师兄师姐们,他们来往穿梭于人群,不顾别人是否大包小裹拎着行李,把一沓沓广告传单强行塞到对方怀里。
从食堂到宿舍短短几分钟的路程,梅欣然手里多了厚厚一摞传单。办手机卡的,办各种视频会员的,卖小食品的,甚至……梅欣然注意到手中的一份传单:全国最低利息办理贷款。
对于“贷款”两个字梅欣然并不陌生,如果没有国家的助学贷款她根本没有机会上大学。爸爸瘫了以后办理了内退,那点微薄的退休金去掉医药费勉强能够一家人填饱肚子。这些年她就是靠着不停地兼职养活自己,她实在是张不开嘴向家里要钱。
“我回来啦,都谁在呐?”清脆的女声伴着撞门的声音突兀传来。
姜美娜抱着一堆手袋旋风似地撞进门,随手把手袋扔到桌子上也不顾及形象四仰八叉往床上一倒,舒服地叹气,“累死小姑奶奶了。”
姜美娜是个有钱的美女,梅欣然从来没见她洗过衣服。有一次梅欣然好奇地问她,姜美娜颇不以为然,“不过是一些淘来的特价货,两三千块钱的衣服穿几次就行了,洗它干嘛。”贫穷限制了梅欣然的想象力,她无法构建出有钱人生活的场景。
歇了一会儿,姜美娜又爬起来,抻着懒腰叽里咕噜地抱怨又要去外地呆一个星期。姜美娜自己家有公司,在滨市也算小有名气,还没等毕业就已经在公司帮忙了。简单收拾几件衣服后和梅欣然打个招呼,姜美娜又风一般出去了。
距离面试的日子还有两天,买套装的钱依旧没有着落,梅欣然愁得头发都要拔光了。
上完家教课倒了三趟公交车回到学校天已经黑了,精疲力尽的梅欣然有些泄气,晚饭也没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实在不行就穿这些地摊货去面试吧,难不成还真的把她赶出来?
梅欣然没有开灯,四人间的宿舍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清冷的月光流水般倾泻进来,给房间罩上一层朦胧的白纱。姜美娜桌子上大大小小的手袋在月光映衬下显得尤为精致,梅欣然听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
3
梅欣然的面试很成功,面试官们对眼前这个着装得体,落落大方的女大学生非常满意,当即约定了下一轮面试的时间。
下了公交,梅欣然决定穿过前面的居民区,这是回学校最快的路径。下午还有一堂家教课等着她,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学校换下衣服再去学生家里上课。
这个小区里都是上个世纪末的老房子,一副被物业弃管的模样,到处凌乱不堪的破败景象。一群老头老太太围坐在小区空地中间一处斑驳的凉亭里打着麻将,稀里哗啦的洗牌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不知道谁家的疯婆娘高声咒骂着自家的负心汉,偶尔夹杂一两声尖叫,凄厉得让人毛骨悚然。
心生惧意的梅欣然加快脚步,只要穿过小区就是学校的后门。林宥嘉的歌声从小挎包里飘扬而出,她知道这是李智打来的电话。记得李智追她的时候对她说,我要为你唱首歌:你是我的眼。正式相处后她把这首歌设置成李智的来电铃声,就好像每次打电话时他都在给她唱歌一样。
还没等接通电话,梅欣然就觉得一阵劲风贴着前额砸了下来,一个装着小半个西瓜和残羹剩饭的塑料袋在她脚尖几厘米的地方轰然爆裂。血一样的西瓜汁和油腻腻的汤汁溅了她一身,只差一点就把她砸个正着。
凉亭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也顾不得打麻将了,一窝蜂地围过来叽叽喳喳议论着,“这又谁家干的呦?可是真够缺德的。”
“没砸着人就不错了,这要是砸到脑袋上……”
“怎么没砸过人?前段时间老张家的孩子就被楼上扔下来的苹果咋坏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哎呦!找着人了吗?”
“哪找去呀,谁承认啊!”
“啧啧啧……”
……
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梅欣然一脸煞白,冷汗顺着脊背一直往下淌,衣服黏乎乎地粘在身上。她疯了似的朝楼上喊:“谁呀!谁呀!”
八层的楼房静悄悄的没有声息,家家户户紧闭起窗户,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姑娘啊,不说我说,人没事就是万幸了,你找不着人的。”
“可不是,我家大孙子前天晚上还被泼了一身洗脚水呢,我挨家砸门都没找着主儿。”
面试成功的喜悦退朝般消失一空,缓过神来的梅欣然看着黑白相间套装上的斑斑污渍,欲哭无泪。
颓然回到宿舍,梅欣然脱下衣服送往洗衣店。没想到几家洗衣店都拒绝清洗,她不明所以忍不住问,为什么不给洗?一家洗衣店的大姐耐心地翻出衣服的商标给她解释:“不支持水洗,不支持干洗。妹妹啊,这衣种服基本都不能洗,洗完就没有原来的型了,你这衣服算是报废了。”
像瞬间抽空所有空气迅速干瘪的气球,面若死灰的梅欣然靠坐在宿舍的床脚,盯着眼前和几张传单堆在一处的破烂:即便打一折也要三千八百多块钱的套装。她实在无法想象怎么才能在姜美娜回来之前补上这个巨大的窟窿。
4
最近梅欣然在上夜班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跟踪她,可等她回头察看时往往一无所获,身后都是陌生的面孔,行色匆匆或悠然闲适却没有一个值得怀疑的人。
初秋的天气乍冷还暖,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紧不慢地从初晨连绵到傍晚,全不如夏天的暴雨来得痛快,慢刀子割肉般把人的耐心一点点消磨殆尽,勾扯起人心深处的点点愁绪慢慢扩散,漫延成大片大片的云雾,铺天盖地。
梅欣然撑着伞走在雨幕中,黑色的伞面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几朵红色小花,红色露肩衫黑色短裙的清凉装扮让她在夜色中聚集了众多的目光,不时有人走出好远还回过头来再瞧上几眼,目光暧昧。撑伞低头前行的梅欣然此刻依旧能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盯着她,不同于路人各种意味目光的短暂停留,这道视线从她出门开始一直都跟着她。
梅欣然猛地转过头去,企图找到视线的源头。身后五颜六色的伞在雨幕中开成一朵朵缤纷的花也阻隔了梅欣然探寻的视线。
推开“午夜玫瑰”的玻璃大门,喧嚣的音乐声冲击着耳膜,香烟、酒精,香水纠缠成混乱的味道迎面席卷过来。热浪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冲击着一路上蓄积的寒气,梅欣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安娜,你又来晚了,快去三号包房招呼客人。”看见梅欣然进来,正在和一个油头粉面男青年说话的KTV经理明哥微微皱起眉头,吩咐着。
斜靠着吧台的男青年捋了捋亮得冒油的头发,眯起桃花眼不错眼珠地盯着梅欣然直到她消失在三号包房门口,才回过头问明哥:“这小妞儿就是你给我们安排的新人?盘儿亮,条儿顺,哪儿淘来的?”
“这小姑娘漂亮倒是蛮漂亮的,就是一天到晚没个笑模样,你说我没逼着她来吧,还不是自个儿巴巴跑来的。”明哥摇了摇头,略勾起的嘴角带着不屑。
“哟,还是个冰山美人儿,我瞧瞧去。”男青年挥了挥手,径直朝三号包房去了。
“给我点一首<唱着情歌流着泪>。”
喜欢唱歌的人却往往一副没有唱歌的好嗓子,喜欢霸麦的人通常都是扯着破锣一样的嗓子吼得声嘶力竭,柔肠百转的情歌能唱出“大花轿”的味儿。
端水果,开啤酒,拿纸巾,给麦霸点歌曲,忙碌了一阵子的梅欣然静立一旁忍受着噪音的折磨。
梅欣然一点都不喜欢这里:乱哄哄的环境,喝高了不知分寸的顾客。可她必须忍受,这里可以给她家教无法企及的高薪。快了,再过一两个月还完贷款,她就可以摆脱这一切回归正常的生活。
“妞儿,过来。”油头小青年抬起手臂,四指并拢略略回勾几下,待梅欣然来到眼前,用下巴示意她坐到沙发上,伸手从桌子上拿起啤酒递给她,“来,跟哥走一个。”
正揣摩着顾客意图犹豫是否要坐下来的梅欣然连忙晃动双手拒绝道:“先生,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嗬,”油头小青年嘴角上挑重重叹了一声,张开双臂环顾四周看向其他人,“你们信吗?KTV的小姐说她不会喝酒?”众人高声附和着:“喝一个,喝一个!”羞恼的红色迅速爬上梅欣然的脸颊,血液的极速充斥让她的脸微微肿胀起来,憋得有点难受,“我不是小姐,我只是个服务员!”
“有区别吗?”油头小青年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慢悠悠站起来绕着梅欣然走了一圈,目光上下游走审视,“荷花儿没见过几朵,白莲花儿我倒是见得挺多。”他在她的面前停住,俯下身伸长脖子凑到她眼前,“差钱是吧?你放心,哥啥都缺,就不缺钱。”
梅欣然忍着抄起酒瓶子砸到他头上的冲动,紧闭着嘴唇站着不动。她需要这份高薪的工作,家教的薪水只能维持日常用度,如果没有一份稳定丰厚的收入来源,她只能在网贷的泥潭中越陷越深。
油头小青年把她的沉默当成默许,拉住她的手臂拽到沙发上,左臂圈住她的肩膀,右手拿起啤酒往她嘴里灌去。反应过来的梅欣然剧烈挣扎,头歪到一旁,一只手挡住灌向自己的酒瓶另一只手使劲往外推着油头小青年,试图摆脱他的禁锢。
其他人也顾不得唱歌了,挥舞着啤酒瓶子,“嗷嗷”地叫着起哄。无法挣脱的梅欣然用力拍打着油头小青年并试图去抓他的脸,她相信她短而锋利的指甲一旦抓到他脸上一定可以让他满脸开红花。
“臭流氓,你放开我!”
油头小青年躲避着梅欣然的抓挠,哈哈笑着:“好厉害的小野猫!”
“小心别让小野猫给你抓成花脸猫,哈哈…”看热闹的人永远不嫌事大。
也有看不过去的远远劝着:“行了,差不多得了。”
有人“砰”地踹开了门,急促的脚步声快速迫近,紧接着一个啤酒瓶子在油头小青年的头顶轰然炸裂,鲜血像受惊的紫黑色小蛇从头发深处慌乱游出,片刻爬满一脸。
“李智!”梅欣然惊愕地看着眼前暴怒的男人。
众人从呆怔中惊醒,猎犬一样冲过来,经典的国骂此起彼伏。
猎犬们在走廊里堵住正拉着梅欣然往外跑的李智,呲起獠牙扑了上去。
“不要打了,你们不要打了……”
“李智,李智……”
“110吗?快来救命啊……”
5
“为什么去那种地方自取其辱?”李智头上裹满了纱布,勉强挣着肿胀的眼睛问。
梅欣然蹲在地上,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
“哭什么哭,说话!”
“我没有做小姐,我只是去做服务员。”
李智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梅欣然。
“前段时间我借用舍友的衣服去面试,没想到给弄坏了。我不想让人背后说我,就贷款买了同款的衣服还回去。原以为很快就能还上,结果中间出了点差错逾期了,他们一个劲儿地骚扰我……我只好从别的地方再次贷款,以贷还贷……后来就越滚越多……”
“为什么不找我?”
“你刚用所有的积蓄交了首付不是吗?况且,”梅欣然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苦笑着摇摇头,“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不再向任何人伸手要钱。”
李智走过来从身后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肩处,满心愧疚,低声说到:“对不起,欣然,这么多年是我忽略你了。”
闻着李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梅欣然伸出手覆在他的臂膀上。她并不怪他。她从来都不认为女人花男人的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李智已经很努力地在为他们的未来奋斗,她不想拖他的后腿。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说是吗?”梅欣然喃喃说道。
秋天的太阳可真好,温暖却不热烈,暖洋洋地照在每一个人身上,不吝啬也不偏心。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李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簇簇的菊花开得好生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