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姨父,是镇中学语文老师,没事就喜欢写写小文章,在我读高三的时候因肝癌去世。
小姨家里,有个男孩儿,那时才六岁,胖乎乎的,非常可爱。
姨父没事儿时经常会写写小说,这个事情儿,大家伙儿都知道,也没谁当回事儿。
他的小说,平时我们也很少能看到。姨父是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省城师大中文系,毕业后回镇里中学任教。
姨父这人,每次见我都笑眯眯的。他家里住平房,后院有一棵海棠果树,暑假时每次去他家玩,他都会摘几颗给我吃,哪怕是非常酸的。
姨父写小说,在寒假和暑假的时候是最多的,这个时候也是农闲季节,家家户户同样无事可做。
印象中的姨父,每次见他,上身都是同一件蓝中山装,洗得发白,扣子丢了又补上新的,五个扣子有三个都是不一样的。
中山装上衣口袋,总是别着一支黑色老式钢笔,口袋里还会放一个小笔记本,经常会拿出来记一点什么东西。
我姨是没有工作的,在农村务农,平时就带小孩,种一种家里的小菜园。
小姨养鸡鸭鹅狗,一般都
是自己吃或送人,很少卖掉。
姨父喜欢读书,但村子里,没几户人家有书。
于是他经常去县里,那里有个朋友在县农机站上班,旁边就是一家废品收购站。
他就央求朋友,每次看到有一些小说,或者是比较不错的书,就帮他留下来。然后每隔两个月去拿一次,从那里扛回一大捆书。
姨父病发时,已是肝癌晚期,在家里躺了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
那时我在读大学一年级,据说去世前一个多月,痛得咬着毛巾睡不着觉,村子里又没有太好的医疗条件,只能吃镇痛片,最多时一次吃八片。
我姨总是说,他拿的那些破书里面有乙肝病毒。但姨父狡辩,买来的那些书,他都放到阳光下暴晒过,不可能有的。
姨父去世后的那年,在春节前一周,我到他家去看我姨。
家里冷冷清清的,我的那个姨表弟涛涛,脏得像个泥猴似的,东跑西颠的,小姨也管不住他。
小姨招待我,给我倒水冲茶,又拿出自己晒的红薯干,还有自己炒的瓜子给我吃。
“小姨,我不想吃,你也别忙活了,我就待一小会儿,还要去看我姥爷姥姥的。”
“小峰,你在大学里学习累不累?”
“不累,挺好玩的,条件好,有图书馆和电影院。”
“哎,墨云飞读大学时,我去过他大学校园。他那个时候瘦得像麻秆,每个月就用24元生活补助吃饭,还要省下10元钱给他父母寄回去。”
“呵呵,那时候你就认识他啦?”
我还第一次听说姨父的名字,“墨云飞”,蛮有诗意的。
我联想到自己常玩的游戏。慢慢把墨水滴到白瓷盆水里,看墨水变成漂亮的烟云,然后扩散开来。
“是啊,墨云飞和我是高中同学,不过他是我们那届唯一考上的,厉害吧!”
小姨似乎是回忆起当年的那段美好时光,眼睛里有了光彩,脸颊也稍稍有了几分红晕。
小姨叫楚美辞,外号“没词儿”,这是村里的大孩子起的,又让其弟妹们给传播开的。
大孩子是因为学习不好,在学校被墨云飞揪耳朵罚站后,气不忿编造出来的。
“小姨,你高中时是不是和墨云飞谈恋爱啊?”
“呵呵呵,墨云飞哪有那个胆子!”
小姨开心地笑了,脸上现出一个小酒窝,不愧为村子里公认的美女。
“小峰,你上大学了,有没有谈恋爱?”
“没有,建筑学院的女生好丑,我们班才八个,舞会都要去隔壁的医学院去请。”
我的脸红了,心里喜欢上一名女孩,不过只是暗恋,她很漂亮,连多看几眼都不敢。
“上大学了,可以多接触一下的,你爸妈提过,他们同意的。”
“呵呵呵”,我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心里有点尴尬。
“小姨,姨父的书,还在不在,我来是想借几本看。”
“书太多,大多被我当废纸卖了,只留下十几本,来,喜欢看啥,你挑几本。”
黄杨木书柜里,有几本相册,还有十几本小说。
我翻看了一下,挑出两本,正准备关上柜门。
忽然看到上层有六七本厚厚的日记本,于是伸手去拿,被小姨笑着打了一巴掌。
“呵呵,这是墨云飞的日记,你别动。”
小姨不好意思地撩了撩头发,脸上又飞起一片红霞。
“啊?小姨,日记里,肯定写了你和我姨夫的恋爱,对不对?”
听我姥爷讲,小姨高中时,总是偷着烙糖饼,然后又做贼似的带到学校去。
后来姥姥发现少了大半袋面粉,一追查打听,才发现糖饼都送给了墨云飞。
当时贺峰的妈妈---小姨的大姐,还专门受父母所托,向楚美辞套话,才知道了这小秘密。
“小峰,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咋上了大学,胆子也变大了呢。”
小姨嘟囔过后,也有点小后悔,搓着手缓了缓,又轻声商量说道:“等你年纪再大点,姨送给你看啊。
“没有啦,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没有要看的意思。”
“那,…,是小姨想多了。”
姥爷姥姥有七个孩子,三男四女。贺峰妈妈是老大,楚美辞是女孩中最小的,比贺峰只大八九岁。
“小姨,那我回去了,对了,我妈让你今晚带涛涛去我家吃饭。”
“好,你爸还没回来?”
“来电话了,说后天到家。”
“那好,我晚上过去。”
“小姨,那我去看我姥爷他们去了。”
贺峰打过招呼,就带着小表弟涛涛出去了。
春节前的东北天气,已经稍稍暖和少许,太阳寂寥地悬挂在青白色的天空上,好像蒙了一层白纱。
烟囱里升起的白色烟雾,弥漫着整个村镇,空气中偶尔飘过炸丸子的香味,让两人都有点小兴奋。
“表哥,大学有肉吃吗?”
“有啊,还有炸鸡腿!”
涛涛嘴里含着两块水果糖,胖乎乎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和蜡笔小新一模一样,呆萌可爱。
“给你的水果糖,你省着点吃,晚上刷完牙就不许吃了,记住没?”
两人穿过一片小树林,萧萧瑟瑟的杨树上凝结了一层晶莹的白霜,矗立在寒风中颤抖。
“涛涛,你看,树上怎么有个奇怪的东西!”
“那里啊?”
胖嘟嘟的涛涛戴着白兔毛双儿帽,仰起脖子,张大嘴巴,望向天空。
贺峰跑过去,向白杨树狠狠地踹了一脚,枝条冰霜被震落,飘飘扬扬地落下,小胖子涛涛弥漫在雪雾中,大呼小叫起来。
“好好玩啊!再来一次。”
“你说再来就再来啊!”
“哼,我自己也可以的。”
涛涛选了一棵茶杯大的小树,用脚一踹,结果用力过猛,一头栽倒,摔在厚厚的积雪里。
贺峰赶忙过去把小胖子给扯了起来,用棉手套给他拍打身上的雪沫子。
“让你逞能,下次要看准了再踢。”
贺峰笑着,把双手从厚厚的棉手闷子里抽出,然后捂住了涛涛的双脸和耳朵。
“大表哥,你手好暖和,好像我爸手一样,从前就这样暖我耳朵。”
涛涛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眉毛上还挂着冰霜。
“走吧,前面就到了姥姥家了,我们去放夹子逮家雀,然后给你烤着吃。”
“好啊,好啊!”
小胖子瞬间就忘记了贺峰刚刚的叮嘱,跳了起来,气得贺峰又要过去捏他的脸蛋。
涛涛一见不妙,撒腿就跑,贺峰怕他再次摔倒,又不敢去追。
“涛涛,不要跑,小心路上有车,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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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后,麻雀就从田野飞回村庄,稻草垛和打谷场里的稻粒是他们的最爱。
八号铁丝弯制成巴掌大小的夹子,麻籽做的饵,被细线穿在筷子粗细的一公分长木棍上,那里被刻了一道木槽。另外有一条光滑的筷子粗细的硬木棍,作为滑棍机关,用绳子系牢,被小心翼翼地卡在短木棍木槽内。
整个架子设计得极为巧妙,然后被埋在稻谷场的雪地里,只露出那一粒麻籽。
附近还会撒上几粒稻谷,麻雀远远地就看到了人类的恶心行径,叽叽喳喳地骂成一片。
骂累了,总有几只胆子大的,会飞过来吃上一粒两粒的。
再后来,麻雀们玩耍着就忘记了, 一般三十分钟以后就会有收获,扑棱棱的麻雀被夹住了脑袋,其他麻雀们吓得四处乱飞溃逃,远远地看着不幸的同伴。
80年代的农村,农民极度痛恨麻雀,成百上千只麻雀,有时几天的工夫,可以让几亩芝麻地绝收。
这小东西又很难捕获,只有到了冬天,下了大雪后,四处苍茫茫一片,麻雀们饿得受不了,才会容易捕捉。
孩子们几乎个个会制作此种钢丝夹子,大人们对这种耗时费力的把戏不屑一顾,另有一套更厉害的手段。
贺峰见过最阴毒的捕鸟工具,是用高粱秆捆成的一人高、20公分直径的圆柱形树干,上面布满了用头发丝做成的指甲大小的套子,不放任何饵,就插在雪地里。
冬季的树干,在零下三十多度的低温下,冻得似铁条。鸟儿一般不是站在树枝上,而是蹲着,把双脚藏在腹部柔软的羽毛下,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住鸟儿们自己的小爪子。
冬天的寒冷,让干燥保温的高粱秆,无疑成为最好的落脚点。
当高粱秆上落满了家雀以后,一个农民拿着布袋,一个农民准备好铜锣。
突然,铜锣一声炸响,另外一个农民快步冲向高粱秆上的麻雀群。
挤做一团,温暖得昏昏欲睡的麻雀们惊得飞起。
安装麻雀们的标准起飞动作,是展开翅膀的同时,双爪蹬地,然后收起双爪,可这时,雀多杂乱,又是惊慌失措。
总有那么一些数量众多的倒霉鬼,不小心被头发丝套子挂住爪子,于是乎被布套一股脑收入囊中,一天如此反复,一个冬季可以收获上千只之多。
吃肉倒是小事儿,消灭这上千只麻雀,最少可以为第二年节约上千斤的粮食!
在那个人都吃不饱饭的年代,家雀的罪恶,比其他野生的畜生更为可恶。
孩子们收获麻雀后,个个乐不可支,直接扭断麻雀脖颈,打开铁皮炉盖子,用铁炉钩子拨开红火碳,将麻雀直接扔到火炭上,羽毛被上千℃高温点燃,浓烟裹着热气被铁皮炉桶抽走,偶尔飘过出几丝焦臭味道,却让孩子们口水直流。
大孩子们用火钳翻动烧烤着麻雀,小孩子在旁边欢呼雀跃。
几分钟后,一只黑乎乎的烤焦的麻雀出炉了。这回是换做孩子们叽叽喳喳的了,挤着用手撕掉表面的焦化物,分食烤得冒油的麻雀。
东北的麻雀比南方的一般要大上一倍,几个孩子如果幸运的话,一上下午可以每人吃上那么四五个。
在那个一年见不到几粒油腥的年代,麻雀肉真的是美味,不知道好过后世的肯德基和麦当劳多少倍。
贺峰手气不错,六只钢丝夹,一上午逮到8只麻雀,和涛涛吃得不亦乐乎。
东北农村,冬季白天短暂,一般都吃两顿饭,晚饭时贺峰妈妈回来了,看到涛涛和贺峰时,涛涛是一个油油的黑嘴巴,手上也是黑乎乎的,也是觉得好笑。
拿过洗脸盆,倒了温水,一边给涛涛洗手洗脸,一边少不了埋怨贺峰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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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你动我的书了吗?”
“没有啊!”
“这本杂志怎么少了几页?”
贺峰正看得兴起,发现拿回来的这本书 ,有两页被撕掉了,以为是黄丽蓉扯下引火了。
这本书贺峰看了几页,才发现几年前买过,拿书时没注意看,结果给拿回来了。
重读一遍,感觉书里的故事依然很精彩,加之以前看过的都忘得差不多了,也就继续看了下去。
缺的几页,让贺峰心痒难耐,到柜子里把自己的那本找到,准备继续看完,然后准备自己的这本还回去,免得被楚美辞误会。
接着一看,贺峰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缺失的这几页,居然是一个谋杀情节。
一个人用发霉的豆子煮水,将黄曲霉素浓缩后,混入中药里给一名病人吃,结果病人得了肝癌!
墨云飞就是得肝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