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蛮归来,满身血,伤痕累累,浅紫色的衣服被划出一道道口子,血肉模糊,她倒下时气若游丝地念叨着:“我……找到觉主的修灵地了……相信我……”
手向着席晏之的方向探了探,而后重重摔在地上,手腕处的铃铛链子撞在冰冷的青砖上,“哐当”一声。
薄雾绕撩着望生阁,蒙昧的橘黄色灯笼挂在大殿前,倒地的千蛮拢在光晕中,看起来乖巧又温顺,像一个熟睡的婴儿,手腕处链子闪烁着清冷的寒光。
那条手链是席晏之赠与她的入门礼物,每夜子时对之输于真气,足足三百八十天,从一开始的铜青色到泛着白光的银色方算成功,他为之取名:灵蛮。
十四岁的千蛮接过灵蛮,脸上染了红晕,眼睛明亮亮地望着他,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好好修炼,它会成为你最好的武器。”席晏之望着她笨手笨脚的样子,无奈一笑,低头帮她戴在手上。
“我希望我有一日也能成为你最好的武器。”千蛮目光灼灼。
席晏之心里明白她从不愿轻易示弱,眉峰略略一拢,而后抿唇浅笑道:“武器太过冰冷,不适合你。”那身湖蓝色的背影好似一缕温润的月光,渐渐隐在了黑夜中。
(二)
望生阁不和任何一派或者一界结盟,潇洒于五界中,无地域,无雀巢,隐于山林浓雾中,唯白晨曦间,无意撞入,才能找到它的灵域。
当年的千蛮就是这样闯入的,那年的她十一岁,乱糟糟发臭的头发,破旧不堪的衣服,高烧不退,她脸蛋被烧得通红,迷迷糊糊间,倒在了枯叶堆里,软绵绵的,像儿时娘亲买的棉花糖。
望生阁不讲人情,没有庸人,十二岁那年,千蛮被一只未修炼成形的狐妖伤得卧床不起这件事传遍望生阁,他们没有同情,只有鄙视,厌恶和嘲笑。她卧床一个星期,伤口没有任何的好转,反而微微发脓,隐隐作痛间,被人扯开被子……
“千蛮,你想装到什么时候,望生阁从不养闲人。”前面的少女一袭粉衣,明艳的模样,嚣张地望着她,她是悦尘,毒医,在江湖中几乎无人不知,弹指间,对方七窍流血,而不知为何而死,她视杀人为救人,杀的是无恶不作的人,救的是无辜可怜的百姓。
千蛮不懂,为什么席晏之要救她回来,十岁那年,死在枯叶堆里,已经是她想象中最美好的死法了。
她更加不懂,他为何在言尊面前指定要带她修炼,像娶亲一般海誓山盟的承诺,他粲然一笑,眼眸中波光荡漾:“以后就跟着我吧。”
千蛮激动得说不出话,连忙跪下:“拜见师傅。”席晏之蹲下来,与之平视,悠悠开口道:“按人间岁数算来,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我这里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你把我当朋友便是。”
阁中流言四起,凡人之体妄想成为炼妖师,简直痴人说梦,纵使有席晏之相助,那又如何,他根本自身难保,倘若没有一半的仙体,言尊怎会对他如此看重。
渐渐地,千蛮终于明白了年纪尚轻的席晏之,为何总是拼命修炼,即使早已是阁中最好的炼妖师。
千蛮发誓要成为让他骄傲的炼妖师。当她得知炼妖师体内要有充盈的寒冰之气时,她在下着大雪的冬季里泡在冷水中,运气把水结冰,把凡人体内的温度一丝丝挤走。她从小最害怕的就是冬天,露宿街头,身上单薄的衣衫根本不足以抵挡呼呼的寒风,她冷得在灌风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但是如今,她却爱上了冬天,千蛮心想越以赤裸裸的自己去拥抱寒冷,就越离席晏之心目中的炼妖师接近。
如此想来,心房暖得像屋子里的火炉,红颤颤的火苗,摇曳着,映在窗纸上。
望生阁与外界四季颠倒,已是十一月末梢的夜,满塘荷花却仍是粉嫩欲滴,夜风拂过,融融荷花香似一片滚滚而来的云海,一把弯刀利月高高悬空,千蛮手中的木剑犹如千斤重,她运气挥剑,忽而头晕目眩,天地混沌扭曲。
“凡身肉体确是不适合望生阁的,不如,离开这里吧。”念头一闪而过,千蛮晕倒在地。
迷糊间,有人抱起她,轻轻放在床上,一股绵延灵气顺着脉搏徐徐而入,凉丝丝的,她打个冷颤,而后又像喝了席晏之酿的酒那般暖和,她睡着了。
那么舒服。像第一次他教她握剑时的那般温柔,像他拉着她的手,轻轻一跃,便飞上屋檐,他笑着说:“是否成为炼妖师,不看你的出身,不看资质,看的是你的毅力。”
她多想相信他,多想相信他是真的待她好。
千蛮从五岁起,便见过太多险恶,她被人骗哄着吃过发霉的包子,被人带去妓院,捆绑了几个月,为了让她屈服,毒打断食,一个老嬷嬷于心不忍,救她出来,后来她听说那位老嬷嬷被生生打死……
在她准备全心全意相信席晏之的时候,悦尘的一扇耳光拍醒了她,“你当真认为席晏之把你当朋友么?他选了最弱的你,不是同情你,是为了向望生阁,向言尊证明他是最强的!”悦尘妖媚一笑,歪歪头,额间的紫红色花钿像渗了毒汁。
悦尘不愧是毒医,一席话便让她彻底死了,只是又救了谁呢?
(三)
十二月已至,望生阁似要被埋在漫天飞雪中,扑簌簌的落雪声像成千上万只的蝴蝶扇动着翅膀,红砖青瓦在洁白的雪尘中更显明艳动人。
席晏之素缎长袍立于湖边圆亭内,神色不明,千蛮喃喃道:“每次下雪,看着湖面上腾腾的烟雾,我总会想起庆安的冬天,我和小六儿他们在面包铺旁边蹲着,笼子内的雾气冲我们涌来,又温暖又香,生意好时,老板还会施舍我们几个馒头……”
席晏之眉头聚成一座小山,声音沉沉坠地:“过去了,就不要提起了,千蛮。”
千蛮哑然失笑,湖上的水雾似乎映入眼眶,明净至近乎哀伤:“嗯。”
过去了,便不要再提起。这句话,也是席晏之对自己说的。
他娘亲悟念原是韩湘子古琴中一弦,后修炼成仙灵,自他懂事以来,她便反反复复问他一句话:“小孩,你可知我在等何人?”
悟念因何事被韩湘子夺了记忆,没人告诉过他,后来一日无意中从仙娥口中知道,二百年前娘亲爱上了凡人乐师,不惜耗尽灵力,忍受裂弦之痛,只为脱除仙籍,天帝大怒,欲将之贬入无尽轮回。
韩湘子为了保她,消除了她所有关于人间的记忆。
真相到底是什么,席晏之已经不打算追问下去了,他“扑通”跪在韩湘子面前,清澈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韩湘子在他旁边蹲了下来,叹了口气:“你怎么同你娘亲一样,心心念念着凡间。”
席晏之眉头一皱,迫不及待出声:“她为了情,宁愿牺牲一切,我看不起她,何来相同之说!”
他只是清楚自己不适合仙界。
可是望生阁呢?它何尝不是一个吃人不吐骨的地方。刚去到的前几年,他暗暗想着如果娘亲来带他走,他便原谅她,最后的最后,他终于逼自己承认了早被遗弃的事实,她与夫君同生共死,呵,自己又算什么?
即使九死一生,他也绝不回头了,可心里却想把千蛮好好安放起来,同样的,那么倔强,又那么脆弱的一个人。
那年,病怏怏的千蛮倒在望生阁门口,那么羸弱的一个人儿,似乎随时能被风吹走。
那年,处处被排挤的千蛮藏在花圃后面,双手抱膝,脑袋埋在臂弯间,瘦弱的身子一颤一抖,在月色下,像是隔着窗纸望去的微弱烛光。席晏之立于她跟前,神色间有些黯然,幸而逆着光,她看不见,他微微启口:“若想哭,就大声哭吧,我帮你设了一个结界,旁人听不见的……”
那年,千蛮被安排去降服狸妖,手忙脚乱的她被狸妖一尾巴扫出几十米远,喷出大口鲜血,殷红一片,铺在石头地上。他假装无意经过,拧眉叹息,匆匆救下千蛮,乐瀛一眼看穿,挑眉瞄了他一眼,轻笑一声:“你何时对琐事感兴趣了?”
那年,席晏之亲自把她带到自己身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保护她了,曾几何时,他也无比希望有个人能保护自己。
席晏之用近百年把自己磨炼成一把利刃,面对她时,却把剑尖对着自己。
大雪渐止,天边流雾舒云缓缓而过,和煦阳光穿云而下,周遭却无一丝暖意。
席晏之握起千蛮的手腕,她怔了怔,才发现他在看着灵蛮。他用大拇指反复摩擦银铃铛,直到铃铛上显露出一道像麦穗一样的花纹,亮着微弱的紫光,他满意地笑笑,一抬头刚好对上千蛮疑惑地望着他的双眸,他有些慌乱地放下她的手。
“灵蛮被你修炼得很好,戴好它,明日同陆钦白他们出阁,前往居南镇吧。”
七年了,如今终于要出望生阁了吗?
她还记得,刚踏进大殿的那一天,她站在白玉石铺砌的地面上,望着不苟言笑的言尊,低着头,一言不发,言尊从阶上缓步而下,站定在她面前,拍拍她瘦小的肩膀,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近看着,倒也不是那么吓人,言尊微微曲下腰,怅然喟叹一声:“丫头,近几百年来,你可是第一个进入望生阁的凡人,不知是劫难还是福祉。”
当年的千蛮听得一头雾水,望生阁内明明全是人,为何言尊说她是唯一的凡人呢?
后来她才渐渐发现,与她一同修炼驭术的采儿姐姐是莲花精,她有一双看穿人心的眼睛,每次千蛮毫无防备地与她对视时,她都能知道千蛮心之所想。
夜里提灯的垂髻小儿异辰是梦魔,他时而幻化成俊朗的少年,时而化成扎着小辫子的孩童,在望生阁蹦蹦跑跑,没人能抓得住他,像一缕烟。千蛮与他见过一面,异辰拉着她的手,奶声奶气地央求她告诉他席晏之啥时候歇息。千蛮摸摸他的头,正想说她也不知道的时候,他忽然变幻成成熟男子模样,墨发散落着,他勾魂一笑:“可不要随便摸我的头发,不然我晚上会来找你的,对付席晏之难,但对付你这种小凡人,可是易如反掌。”
后来席晏之和她说,眼睛是最会骗人的,宁愿相信最无法拿捏把握的心,也不要信眼前所见。
(四)
月廖灯疏,冬雪簌簌而落。
推开望生阁殿门的那一霎那,一阵风携着炎炎热浪翻涌而来,果然望生阁与外面的四季是颠倒的。千蛮脚踩在门槛上,回头望了一眼里面的冰天雪地,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乌云似乎注了铅,沉甸甸地坠在树杈上。
她没有等来席晏之,却也是意料之内的事,笑着深吸一口气,便跟着其他炼妖师走进了茂密的林子里。
写着“望生阁”三个大字的红色门匾开始消融,像雪化水,云化雨,渐渐的,望生阁消失在被风吹得沙沙响的小竹林里,青葱欲滴,清香扑鼻,它似乎从未出现过。
席晏之同千蛮说,一旦跨出了望生阁的门槛,便不要再回头看,否则你将永远不能离开了。
她信以为真,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在身后望着她的背影,苦涩一笑,却又感到欣慰。
千蛮跟在陆钦白后面,他们越走越快,忽然陆钦白转头一脸肃穆地对她说:“你可知道觉主?”
千蛮点点头。
觉主,正是这次出阁要对付的妖,原身是居南雪山上的狼妖,凶残无情,暴戾恣睢,似人命为儿戏,方圆几百里的百姓对他闻风丧胆,听闻他四处食取人类精血,手段极其残忍,徒手取心,他早已成为望生阁要抓获的妖了。
当年席晏之自动请缨,却被言尊一口驳回,炼妖师靠提炼妖的精元提高修为,言尊说等到他修炼成妖魔之身,再一举拿下,岂不更有助于自身修为的提高吗?
席晏之失魂落魄,他根本不敢相信言尊会说出这种话,妖魔之身?那时的觉主到底已经饮了多少血,挖了多少心,他根本不敢想。
他不再想要觉主的精元了,自愿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其实是害怕自己间接成为了杀害无辜人类的凶手。
忽然间,炼妖师腰间的炼妖石震动了起来,泛着墨绿色的光,陆钦白面色骤然惊变,大呼不妙,立马伸手弹出团蒲扇般大的云彩,和众炼妖师点头会意后,扯她站上那团云彩上,便腾云驾雾向着某个方向去。
她心里不安极了,却一句话不敢问。
顺着炼妖石的指引,他们到达之时,府里已经一片狼藉,地上两人心脏处还“汩汩”往外淌着血,面色青白,瞪大的眼睛充满血丝,一副惊恐不已的模样,陆钦白闭上眼摇摇头,正想转身离开时,死气沉沉中回荡起一阵婴儿响亮急促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