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声明,本文不是有关格律诗的干货。只是今见不少人写律诗,因而想起胡适先生的一段自述。
但凡背过几首唐诗,人就由不得要写几句自以为是诗的东西。但是内行人一看,都会摇头。
这些“诗”只是长得像诗而已,即句子长短一致,偶尔个别字押韵。这样的事情,大文豪胡适先生也做过。
1907年,胡适先生游苏州,每到一处都以诗记。某日不无得意地拿给杨千里先生看,杨先生看后大笑,说他不知韵。他才知道作诗是要硬记《诗韵》,讲究对仗韵脚的。
因为不曾学过对对子,初学作诗,胡适觉得很难,但读了不少白居易的诗后,他开始摸到了规律,后来也常常做律诗了。
作惯以后,胡适发现这种体裁是个似难而易的把戏。只要会变戏法,会调音节,会对对子,就可以诌成一首诗。如果是限韵或和韵的诗,只消从韵脚上去着想,那就更容易了。
胡适是个提倡新文化的狂飙人物,对律诗轻蔑如此也能理解。不过他说律诗容易,也不算狂妄自大。有幼时熟读四书五经的古文底子,他当然有底气说作诗只不过是个“戏法儿”。
说起来,诗的确也不都是高大上的阳春白雪,《红楼梦》里的闺阁女子消遣时常常作诗取乐,有写的好的如宝黛,比如宝钗的《咏海棠》和黛玉的《问菊》(当然都是曹雪芹写的)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姻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问菊》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也有粗浅的如迎春诗。连薛呆子刘姥姥也能胡嗪几句押韵的句子:“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
可见诗或对子一直都在民间语文里,其实就是个玩的东西。文人雅聚写文作诗,妓院欢场也不乏作诗高手。比如薛涛苏小小柳如是一干人等。
这样说来,从小浸淫于那样文化的古文人,把头摇一摇便吟出五言七言的,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是能做到不出律又有意境,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大概因为难能所以可贵,因此有些诗才成为超越千古的绝唱。
然而我们称颂的唐诗却并不那么中规中矩。对诗的格律限制做到苛刻的地步始于元末,清后愈演愈烈,何故?大概与科举有关。
如同高考作文,基本都是一个调子,文体可以不同,文笔可以大异,但是谋篇布局要按套路出牌,主题要紧扣主流价值观,起码要“正能量”,大概其就是春晚节目的审核标准。
后来再无媲美唐诗的佳作,应该也与对诗的限制过死有关。
游戏因为有规则才好玩,但规则太死就容易把游戏玩死。
有人试过网络上的格律诗平仄检测软件,发现李白杜甫的都出律……这就尴尬了!
胡适先生的律诗不如文优秀,私下猜测他对古文的深恶痛绝也有这个因素。年轻的胡适宣布古文已半死,这话过于激烈,引起古文拥趸反感,双方发生了一场文绉绉的口水战。
在一首四百多字的长诗里,胡适用了一个新名词“文学革命”,引起了小风波。任永叔将他诗里的外国字连缀起来,写了一首讽诗寄给他:
牛敦爱迭孙,培根客尔文,
索虏与霍桑,烟士披里纯
鞭笤一车鬼,为君生琼英。
文学今革命,作歌送胡生。
胡适用任永叔的韵脚,写了首庄重的答词:
诗国革命自何始?要须作诗如作文。
琢镂粉饰丧元气,貌似未必诗之纯。
小人行文頗大胆,诸公一一皆人英。
愿共戮力莫相笑,我辈不作腐儒生。
胡适主张的“作诗如作文”,反对“琢镂粉饰”,引发了一场关于东西方文学的大辩论,辩论由国外漫延国内,最终导致了声势浩大的新文化运动。
谁能想到,这么大的事儿竟是几个年轻留学生的口角引发的!历史就是这样戏剧化,一个馒头引发血案,一只蝴蝶引发海啸,有时真不是瞎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