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买来一个可以随时携带的笔记本。

我称之为“时秋笛笔记”，上面记载着我对她的所以设定，包含了从外观到内在，从身高年龄到兴趣爱好的各种杂项。

我第一天用了将近一个通宵的时间整理了这些最基本的信息，然后再逐渐地填上了细枝末节。在这逐渐的积累当中，她的形象居然一点点地变得真实可信了起来。

但是这也很麻烦，因为我每天都得把这上面的东西都复习一次。

这也就导致了一个结果——

“你在看什么呢？”

她问。

这时我正坐在“她最喜欢的咖啡厅”里面——当然我之所以这么设定，只是因为我方面来这里就是了。而讽刺的是，我本人对咖啡一点都不感冒。

我不喜欢这苦涩的滋味，就像是如今的我在努力圆谎一般，痛苦极了。

而此时此刻我正坐在一张靠窗的双人桌上，在桌子的两对边放着一模一样的两杯咖啡。

而这就是结果——

随着我对时秋笛的了解和熟悉，我甚至能够想象出她现在就坐在我的对面，翘着腿，静静地看着我。

——因为隔着雾气，她的娃娃脸在抵达我的视网膜上面时显得有些模糊。

“呐呐，你在看什么呢？”

由于我刚才没有回答她，她便像是撒娇一般加上了前缀重新问了我一遍。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我在整理你的笔记——那些家伙今天又问了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是嘛。”她偏了偏头，绕开眼前的雾帘注视我的脸颊。像是一只调皮的猫儿。

“……对了，你最喜欢的发饰是什么？”我问到。

“……恩？”

她似乎有些意外，把刚送到嘴边的咖啡杯原封不动地放回了桌上。

杯子里面依旧在升腾着白雾，这一杯咖啡就像从来没动过一样。

当然，我自己也很清楚，两杯都给交给我一个人喝掉。

而我之所以要点两杯，是以防万一被路过这家店的同学看到我一个人在闷饮而说闲话。

像这样事先准备好两杯咖啡，即使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也能和别人解释我女友有事情事先离开了。

听到我的问题，她把头枕在了胳膊上，嘟着嘴思考了一会儿。

“……那种事情，我没有怎么认真思考过呢。”

她说着，然后露出了一个恶作剧的笑容，伸长了胳膊捏住了我的脸，似乎试图让我从沉闷的表情中露出一点微笑，双手也在向着两边施力。

“不过哦，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哦！”

——面对这没有参考价值的回答我并不意外，我本来就没打算从她的口中问出什么来。因为我和她的对话就像是在询问我自己的记忆一样。既然我不知道，她也就不知道——也就说明我从来没有设定过这种事情。

于是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在本子上面填上了“蔷薇”两个字。

我摇了摇头，有些厌恶地挣开了抓着我脸颊的手。

捕捉到了我的神情，于是她怔了怔。

“……那个……哈哈。虽然我这么说有点过分——总觉得，我们虽然是在一起了，但是你似乎不太喜欢我呢。”

她挤出了一丝难堪的苦笑。

然而我没有客气，只是直截了当地回答了她：“对。”

“因为你是我的谎言。而我为了你一直在圆谎。很累——与其说什么喜欢，我反倒是恨不得你早点消失才好。”

我承认我的话确实有些过分。她的眼眶开始变红，薄薄的嘴唇也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哈哈，真是的，说的……好像就是有人在逼着我们似的……”

似乎是不愿意承认听到了我的发言，她极力地掩饰自己的失落，颤巍巍的笑声里面带着哭腔。

“……而且，你为我所付出的那么多，你的这些好，我都是会铭记于心的。”

听到她的话，我只是合上了笔记本。把咖啡端起来，再一次尝试着喝了一口——果然还是很苦。

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把她的爱好定义为“爱喝苦一点的咖啡”，或许一般的甜点就好了。但是我总觉得，只有咖啡才能配得上我心中所认为的她独一无二的气质。

“别误会。”

“我只是在维护我自己而已——与为了‘你而努力’没有多大关系。”

我如此补充到。

“……是……是这样吗……”

她扑闪扑闪地眨着眼，就好像快要哭出来了一般，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她“果然很听话”。

因为我创造的时秋笛，是个即使有委屈也不会愿意轻易表现的女孩子。她很坚强，也很倔强。

“…不过，我一定会加油的！”

“…… ‘加油’是什么意思？”

“我会…加油…努力让你变得喜欢我的！”

她的口气结巴起来了，每当她激动或者不安的时候就会这样，但是我注意到她的眼神比我想象得要坚定。

不过，她的确是说出了我意料之外的话。

于是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然后像是在表达自己的不屑一般，仰头把咖啡一饮而尽。

——这种事情简直可笑不是吗。有谁会喜欢上自己编织的荒唐笑话呢？

苦涩的东西就是苦涩，我不会喜欢——顺便一提，咖啡也是。

我用看着奇怪东西的目光与她的可笑模样交汇着眼神。

尽管在我的设定当中，她是个“一根筋的死心眼”，不过我倒也不太清楚，她会把自己的性格发挥到什么程度。

2

很快的，要记录的东西就已经占据了大半笔记本。我开始不得不在其中贴上标签。内容的更新频率不如从前了，但是班上的多事八卦鬼对她的兴趣似乎是丝毫未减。大概是因为从来没人看见过她，这种好奇心驱使着他们对这件事情总是兴致勃勃。

而麻烦事也是接连不断。

——

“我说啊，都这么久了，我们连时秋笛小姐的样子都还没见过呢。”

“就是，好歹给个照片开开眼界吧。那么可爱的女孩子，想必很漂亮吧？”

也不知道在这帮蠢蛋的眼中，时秋笛已经被脑补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他们今天终于忍不住挑明了这个问题。

这几个人正围在我的课桌边，用一种半强迫的口气让我交出照片来。

此时离上课还早，我陷入了危机之中。

这是手机就在我手里，除非我硬着头皮不给看——但是这样是行不通的，我如果拒绝的话，只会招来更麻烦的事情：这帮家伙肯定会暗自猜测时秋笛其实是个丑八怪，然后丧心病狂地跟踪我，而终有一天，我的谎言自然会被揭穿。

于是，面对这紧急的状态，我破釜沉舟的，假装一不小心把手机扔进了水杯中。

代价虽然是惨重了一点，但是他们最终也不在好意思在这件事情上面催促我，各自带着遗憾的表情离开了。

——

“咦？你手机怎么坏了啊？”

公交车上，时秋笛坐在我旁边靠窗户的位置，正用好奇的大眼睛望着我手中漆黑的屏幕。

风从窗外吹来，天气也开始变得凉飕飕的了。

“……没什么。”

我正在心疼地考虑自己的手机是否还有救，希望问题不大吧。

“在他们非得看你照片的时候，我把手机给扔水里了。”

“是吗？”她似乎没由来得开心。

大概是以为我在别人面前炫耀过她吧。真是一厢情愿。

“他们是不是觉得你的女朋友很漂亮啊？”

她饶有兴趣地追问我。但我只是回报了一个抱怨的眼神——毕竟她是手机坏掉的根本原因。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到：“……也行会吧。”

“那么——”她稍微地停顿了一下，将小小的身体向我的方向倾斜了过来，趁着公交转弯的惯性而躺到了我腿上。

她露出了向日葵一般暖洋洋的笑容，用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我的脸，似乎很享受。

她的头发像水波一般倾泻，在我的膝盖上铺展开，流淌着窗外傍晚的霞光。

“那么，你觉得呢——我漂亮吗？”

她问。

她的身体十分轻盈，像一个精致的大人偶。

我为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像是云彩一般反射着夕阳的柔和光辉，我产生了短暂的心跳的错觉。

“——漂亮。”

我肯定。

——因为我没有理由觉得她不漂亮。毕竟，她是我所创造出来的。

而且，这张我想象出来的面孔并非是我所见过的形象，或者是那些形象复合而成的集合体。美丽的她有着一张独一无二的容颜。

她听到我的回答，抿着薄薄的嘴唇笑了一下，似乎很满足。

“我想在这里睡一会儿，可以吗？”

她问。

“……随便吧。”

听到我这么说，她欣慰地眨了眨眼，在我腿上把头侧了起来。

不一会儿，从她的呼吸中传出了猫儿一般的鼾吸声，听上去软绵绵的，有些可笑。

但我没想到她真的就这么睡着了。

而我打开了“时秋笛笔记”，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小声地念叨着纸业上涂涂改改的设定。

这时，有个一人上了到站的公交车，然后走到了我的面前，看了看我旁边的空座位，欲坐进去。

而我这时只能厚着脸皮不起身让开。

于是那人朝着我投来了些许不满和鄙视，但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离开了，坐到了我的后排。

之后又过了一小会儿的时间，她挣开了眼，撑起了小小的肩膀，把脑袋凑到了我的下巴边，偷偷地瞄着我笔记中的内容。

她的头发蹭到了我的唇，感觉有些痒。我的鼻尖也闻到了一阵薰衣草的这芳香，正是来自她的发丝之间。

我对于这种植物的味道其实不算熟悉，所以我闻起来也很虚幻，若有似无。

“期待爱情”——这是我才了解到的，有关于这种植物的花语。

“呐，这个上面的内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她仰起头来望着我的鼻尖。

“……差不多，三个月前我创造你开始，然后一直到现在——不然你以为你是凭空出现的吗？”

我反问到。

虽然那一天的记忆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记住，但是从各种方面来说，我最终都把它给记牢了。

“那么，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相遇的吗？”

她似乎并不意识到自己是在哪壶不开提哪壶，正在一脸期待地注视着我。

“……就在这里。”我有些无奈地指了指公交车的地板：“就这里我遇到了一个‘蹭公交卡’的家伙。”

“哈哈，是啊。要是当初我没有去扯你的衣角，恐怕就不会有这段缘分了吧。”

就像个幼稚的小女生一样，她把“缘分”这种东西挂在了嘴边。

而我倒是不喜欢这种“缘分”。我宁愿当初我没有撒那个谎，这样我也不至于每天平白无故地担惊受怕，也不会做出各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就好像许多的女生都喜欢怀念恋爱前的那种暧昧一般，她兴致勃勃地缠着我告诉她接下来的故事，我则是叹了口气。面对她的纠缠我感到了一阵乏味和无力，就好像把讲了上百遍的故事再讲一般一样。

我可没那么无聊。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啊？”

“然后啊……然后——你就和我表白了。”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眼睛在快速地浏览着笔记。

“哪里有那么快啊！中间明明还有好多值得珍惜和回忆的小插曲吧！”

她十分不满于我的敷衍态度，一脸哭丧地摇晃着我的胳膊。

那种回忆就让她自己去珍惜好了。

——不过，事实上，我们确实是在公交车上偶遇后还过了一个星期才见了第二次面。

当时她第一眼就认出了我，硬是拉着我去喝咖啡。而在知晓我失恋了之后，则是开始一个劲儿地安慰我。但是她的安慰无关痛痒——不如说是雪上加霜。

“啊啊，你放心吧！只有笨蛋才会去死心塌地地跟着她的！”

“你是在讽刺我是笨蛋？”

“啊……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是个男人就不该喜欢她！”

“……”

或许还不如刚才那句吧。

嘴真笨啊。

——

“之后我就喝到了这个世界上最难喝的饮料。”

我草草地描述了第二次见面的遭遇，然后补充道。

“哎？为什么啊？难到你不喜欢咖啡吗？”

看着她惊讶的表情，我不由得开始咒骂我自己——要是我当初知道了咖啡都是这么难喝的玩意儿，我才不会添加这种无聊的设定。

“好吧，先不说这个了。”

她重新转移了话题，看来她仍然准备在“回忆”上面磨蹭。

“那么，你猜我最记忆犹新的回忆是哪一段吗？”

我不得不说她在讨男朋友开心这方面一点都不擅长。除了撒娇之外，就是纠缠在这些没有意义的虚假记忆上面。

“……鬼晓得。”

这还真是个漏洞——她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我也不记得她在向我表白之前，我做过什么让她感动的事情。

“是那一次你为了我，和一个小流氓大打出手哦！”

听到她自己揭晓了答案，我感到了惊讶。

“……我不记得有这种傻到家的事情。”

那得是多么老套愚蠢，又招人怀疑的剧情。

“是真的！人家超级感动的！”

说着，她伸出了纤细的胳膊扯住了笔记本的一角，快速地翻动起了页面。

“你看你看，就在这里呢——”

我将信将疑地，将视线顺着她的兴奋目光转移到了她的指尖。

的确，——在两段设定的中间，夹杂着一行潦草的汉字，内容真是如她所讲的一般。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我会加入这种桥段，反正之前翻来覆去地查看时我没有注意过。

——这种傻到家的事情我也不太会干得出来才是。

“……你倒是记得清楚啊。”

明明是我不太在意的东西，反倒被她看得如此珍重。

“是啊。人家可是被你高大伟岸的身影感动了啊！”

我竟然从她的语气中品尝到了一丝甜蜜的味道，看见她沉入了一种其妙的氛围中——

那是幸福吗。

我没想到她喜欢我的原因是这么简单可笑，甚至是肤浅。

我从她的身上移开了视线，对着这串潦草的字迹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我拿出了一支钢笔，把它划掉了。

“哎……哎……？唉？！你……你在干嘛啊？！”

她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

“这种事情没有什么意义，反而会节外生枝招来怀疑。”

“可……可是……人家可是……”

她的语气变得委屈，颤抖的瞳孔注视着我，似乎是在乞求——乞求我能留下这段文字。

“可是……人家就是……就是因为……因为这件事才喜欢上你的啊……”

就像设定中描述的一直以来表现慌乱的方式，她开始变得语无伦次。而那双瞳中出现了不舍和悲伤的黯淡光辉。

我竟然有些不忍去看着她的眼睛。我别开了视线。

似乎是做的有些残忍？——呵，何谈残忍？我不过是删掉了其中一句谎言罢了。

“……那我该为什么喜欢你呢？”

“那种事情怎么样都好吧——无所谓的，忘了它吧。”

我承认我的自私。很自私。虽然，实际上不管有没有原因使然，她都会喜欢着我——

因为她只是我的一个谎言罢了，完全随我心意不是吗。

她就这样无条件地喜欢着某人，像是痴情的薰衣草。

３

手机的维修工作倒是比我想象中简单。

我拿着手中再次变得完好的手机，把视线转移到了时秋笛的脸上。我想起了事情的因果。

“……想拍照吗？”

我似乎决定想尝试一下地问到。

“当然没问题啊！”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十分高兴地原地跳了跳。有些幼稚，又有些可爱。

我把摄像头打开对准了她，她立刻抬起手臂，装成了一只大猩猩的模样。

“……你在干什么？”

我把视线再一次从屏幕转移到了她一脸无辜的表情上面。

“摆pose啊——模仿动物很可爱不是吗！”

她理所应当的回答让我头疼。

“……你敢不敢正常点？”

“……哦……”

在我黑着嗓子的威胁下，她极不情愿地把高高举起的双手放了下来。

然后，又换起了一个更加奇怪的姿势，分开腿蹲坐在了地上。

“……你这又是在唱哪出？”

“——喵~！”

……算我输了好嘛。

我投降了，不打算再去纠正她，我把镜头拉近，只打算把她那种俏皮的脸蛋放在镜头里面。随后，我点击了一下屏幕。屏幕闪了一下，将眼前的图像装了进去。

“咔”的一声，成像完毕。我的心中产生了一丝期待。

但是，和我预想的没有差错，图像之中只有虚无的地面，不见一丝她可爱的模样。

“……会有才是怪事吧。”我自言自语了起来。

似乎又做起了没有意义的事情。

“拍完了吗？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照的怎么样啊？”她问。

“……还不错。”

我居然有些失望——这种事情果然是行不通的吧。

“那你给我看一下嘛！”

她期待地朝我伸出了手臂想拿过手机，而我则是缩手躲开了。

“我删了。”

“哎？！为什么啊！”

她立刻露出了哭丧的表情，

一边鸭子一般撅起了嘴。

“那人家刚才岂不是白摆造型了吗！过分！”

“差不多吧。”

是啊，不过反正也没什么意义吧。

“……这样的话……那我还有奖励吗？”

她朝我露出了期盼的目光。

奖励？那是什么？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可以，摸摸我的头吗？”

“……”

这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如说多多少少为她的“低索求”感到意外。

于是我便把手放到了她的小脑袋上。她的头发很软，让我有一瞬间地错觉感觉自己在抚摸一只猫咪。手感有些舒服，不知不觉，似乎忍不住多摸了她一会儿。

而她则像是一只懒洋洋的猫咪发出了愉悦的呼噜声。

“哈秋～！”

突然。

猫咪似乎打了个喷嚏。

“感冒了吗？”

我问。

“没有没有——稍微有点凉而已。”她慌张地摇了摇头。

“哦。”

相对于她的紧张我则是显得过于漫不经心。

“谢谢关心——我很高兴。”她说，

然后，换了一种更加郑重的语调，就好像是在吟诵着神圣的承诺一般：

“我一定会，让你真正喜欢我的。”

似乎，我又听见了些我没有料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