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梦魇

这十多年来，莫尚文一直被一个梦魇纠缠着，怎么也撇不清，挥不干净，就像房檐下那一层层新老交错的蜘蛛网，旧的未破，新的又来，织成一片。

这不，他昨晚又梦到了。这是一个上学梦。

你若以为他是喜欢上学才时常梦到，那就大错特错了。他只爱读书，并不喜欢学校，及其学校相关的人和事，至少大多数是不喜的。用他的话来讲，学校就是个牢笼，专门为不爱读书之人镀金所用。若在古代，就相当于专门提供“敲门砖”的场所，那里有种东西叫“文凭”。得到它，相当于拿到人生路上各类宝箱的钥匙。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与钥匙相比，弱爆了。它连”芝麻开门”都不用执有者去念，只要往上官眼底一现，成啦，此处已通——请归队。

“操！又是读书。”莫尚文从床上爬起，伸展了下有些酥麻的肩背，打开灯时才发现枕头湿了一小滩。他为自己梦到上学还一边流口水的事感到哭笑不得。

再伸手往枕边摸了摸，拿到烟盒后，打开看，空的。这是很懊恼的一件事，就像想上厕所解大号时发现没了纸巾一样。

他翻着手机看了一下，已经凌晨一点半。想着房东已回老家过年，楼下大门也被看管人锁上，人也应该早睡了，出不去，而房东那的小卖部也无人在开，只好作罢。

白天里，那半边猪头肉被他吃了大半，又喝了一大瓶啤酒。这会儿，口有点干。他拿起桌上的茶壶，小嘴对大嘴灌了几大口，这才舒坦。

他望着小方桌上的啤酒瓶，又看了一遍那剩下的还没处理的另一半猪头，然后肚子又感到饿了。不过，此时已是半夜，他也没有要吃的欲望，就只想抽口烟，就算是烟屁股也行。他想到了当年读书那会，有些同学在秋冬换季时，一边干咳，一边抽烟的场景。那些人有时没烟抽了，会在半夜悄悄起来收集那些扔在过道上的烟头——拿回来，一一折散出烟丝，然后用纸张重新包卷起来抽。彼时，他未曾吸烟，总觉得那些同学的行为未免太夸张了点，现在则终于体会到没烟可抽时的难受劲了。

他是下午独自喝酒时才想起老方已经回安徽老家过年。在老方回家的前一晚，他俩还喝了一夜的酒，白酒。老方的妻女已先行回老家，就他们俩人，一边聊天，一边打火锅，就在老方那边的出租房里，喝到半夜时俩人都吐了。他也忘了俩人到底聊了啥，是聊女人呢，还是骂娘，总之不关工作或生活中的正事。

喝酒时聊正事，那不是聊天，是谈判；聊私心话嘛，那是女人才爱干的事，两个大男人不会有这种习惯，尤其是喝酒时。

这是一个十多平米的小屋。莫尚文在此已租住有两年多。这是他租得最久的住所，以前则时常换——自己租住时，常搬家是为了上班近，他常换工作；有女友时，是她常常叫着换，说是住烦了，久了腻了。

女友变成老婆后，她回老家待生小孩，后来在家带小孩，外边又成了莫尚文独居。

婚后没多久，莫尚文继续出来打工。他有时会回去，只是在家待的时间很短，三五天就走，跟当兵的探亲假差不多。

由于他长年不在家，他老婆便也长年在娘家过，说是在夫家不习惯。有了小孩后倒是常带回去给孩子的爷爷、奶奶瞧瞧，只是不长住。反倒莫尚文这个做父亲的与儿子见面最少，不光次数少，相聚的日子也少。

有时候，莫尚文会一边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一边傻愣，那是妻子上传到qq相册里的照片，儿子的照片。他曾向妻子提议，说应该先发给他，发到他手机上才对。他妻子就说，“你回来就能见着啦，看怎么照片啊！”

每当在电话里说到回家的事，莫尚文就开始沉默，然后被妻子骂着没出息，有时还会骂着，骂着，就哽咽起来。莫尚文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他不是一个擅于言辞的人，也不想用空话、大话来哄女人。于是，只好静静听着，直至那头挂了电话或稳定了情绪。

孩子好陌生，虽然长得像自己，莫尚文又翻着手机上从老婆的qq相册里下载回来的照片，一边看，一边想着。旁边的小方桌上，那另一半的猪头在锅里煮着，猪耳朵随着冒起的气泡不断起伏。

莫尚文的生肖属猪，当年女友曾逗他，“你们是在自相残杀，哦，是杀害同类。”那是他的前几任女友，不是后来的老婆。

与这最后一任女友结婚，他是连想都未曾想过的事情。当初还未同居时，确切的说俩人还未上床时，莫尚文便曾对她说过这辈子不想结婚，说怕自己负不起责任。他说时是认真的。女友听了也认真起来，说:“我会把你的心暖起来的，交给我好吗？”

莫尚文因为这句话而感动了这么些年，如今孩子已三岁多，虽然很少喊他“爸爸”，但是女人的那句话他一直留在心底，在心窝里。他也很想多暖暖她，为了那句话，他们同居了。半年后，女人怀孕，然后俩人回家领了证。不过没摆酒席。女人说，我只要你的心和人，不在意有没有他人祝福，那般渲染只是铺张浪费，而你此刻浪费不起，也不应该。

莫尚文的确浪费不起来，甚至没资格浪费自己的辛苦钱——他早年寄回家的钱，被父亲好好地存在银行里，当然也不是用他身份证开的户，卡与密码由他父母守着，说是留着给他娶媳妇用——那时他还单身。

结婚后，他父母说，“先留着吧，攒够了给你起房子用。”他父母担心小夫妻俩刚成家还不知生活的苦，怕他们乱花，到紧急事时需要用又没钱。

莫尚文听后也没反驳，心中也从未想过再讨回来这回事。当然也就没与老婆说过此事。直到某日，婆媳俩闲聊时，被婆婆当谈资拿来炫耀，他女人才知道。然后，小两口吵了一回架。这是莫尚文与老婆吵的第一回架，也仅仅这一次，之前和之后都没有红过脸，连闹点小别扭都很少有。吵过之后俩人也不再提起这事。只是女人的那句，“你和你爸妈过吧”，令俩人的感情出现隔阂。没多久，女人就回娘家了。从此，不再回来长住。

那事后，莫尚文开始自己存钱，银行卡是用老婆的身份证开的户，办了主卡和副卡，俩人之间谁需要用时就自个去取，一人一张卡。

莫尚文想着往事。想此刻就打电话，想和老婆聊聊天。可是一看时间，便放弃了——太晚，儿子和老婆早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