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奈生病倒了。
医生说是感染了时下流行的风寒。自打五条府上人去房空,奈奈生的生命力便被一点一点地抽走了。
所有人都以为鹤丸国永会娶她,这下所有人都等着看千川家的笑话。但是琥珀知道,这并不是症结所在,奈奈生的心被远去伦敦的马车一并带走了。
“琥珀,我真是太不争气了。”奈奈生虚弱地躺着,和床垫相比显得那么娇小无力,“那天他亲口告诉我他喜欢我,我没想到现在他会就这么离开。。。”
“或许城里有什么急事需要他亲自处理,不要太过悲观,说不准哪天他又会突然出现呢?”琥珀虽然也觉得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太小,但还是不想断绝了奈奈生的希望。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奈奈生扯出了些许笑容:“你知道吗?有一回我早上起床正要梳头发呢,打开窗户一看,居然看见他就坐在外头的窗台上,手里拿了支不知从哪儿摘的玫瑰花来送给我,还问我有没有被他的惊喜吓到。”
琥珀惊讶地说:“你的房间可在二楼呀?”
“是呢,上帝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来,后来他跳下去的时候可真是叫我捏了把汗。”
“倒像是鹤丸国永先生会干的事呢。”琥珀掩着嘴笑说。
奈奈生知道还有更坏的传言,比如鹤丸国永其实是个处处留情的浪荡子,招惹过的姑娘两只手都数不完之类的,琥珀一定也听说过类似的荒唐事,只是她体贴着自己所以才绝口不提。过去的美好与甜蜜在时间的沉淀下逐渐酿成了苦涩的回忆,奈奈生的眼角渗出几滴泪来。她就着枕巾把眼泪擦干,说:“我不会再哭了,一切都会过去的,对吗?”
琥珀亲吻了她的双颊:“都会过去的,亲爱的。”
Ⅱ
琥珀自己却也很快陷入了一场官司之中。她母亲名下的一块林地被人强占了去,那人是个精明无比的强盗,几番书信交涉,从水土气候讲到战争历史,寸步不让。最后双方对簿公堂,在伦敦的舅父代替琥珀出了庭,却不料法官大人一边倒地偏袒对方,最终判决林地归了对方所有。
琥珀一方面感谢了舅父的无私帮助,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忧虑,一位孤立无援的年轻女性,实在是像极了一头待宰羔羊。三思之后,她还是决定亲自前往伦敦去料理此事。
到了城里之后依然寄住在舅父家里。舅父小野是个身材臃肿的牧师,早年得了伦敦一位贵人相助,在教会中谋了个职位,生活还算优渥,因此他侍奉那位贵人便更加勤谨,就连住宅的花园,也紧挨着那位贵人的庄园毗邻而居。
舅母出身于伦敦的市民家庭,是个麦秆一般高高瘦瘦的女人,擅长于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日常的朴素伙食和家务操劳使她更加瘦得眼窝深陷颧骨凸出了。
琥珀曾经也在舅父家里借住过一段时间,早已习惯他们的生活规律,对衣食住行也不挑剔。
晚餐时小野先生提起琥珀这趟行程的目的,提出可以帮忙向隔壁那位公爵夫人引见琥珀。“荒井夫人十分仁慈,必定会施以援手,只要夫人愿意出面,那么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啦。”
琥珀点头。说到底,她在城里就只有舅父一家可以依靠,遵从舅父的安排,应当也没有坏处。
第二天琥珀就收到了荒井公爵夫人周末的下午茶邀请,在转达邀请的同时,舅父并没有忘记歌颂一番夫人的仁爱体恤,同时也告知琥珀无须为即将看到的恢宏庄园和华丽建筑心生胆怯。舅母怕她一时手忙脚乱,特意提醒她只需要换上一套体面的衣服就可以了,公爵夫人并不会因为衣着朴素就瞧不起人。
在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他们漫步穿过了足有半英里长的花园,来到荒井夫人的住宅中。每过一分钟,小野夫妇就更加恭谨一分,最后几乎连呼吸都静止了。
夫人招待了他们落座用餐。
另琥珀有些惊讶的是,三日月宗近也出现在这里。他刚见到琥珀,也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不过很快恢复了常态,礼数周全地同她攀谈起来。
还有一位先生琥珀不曾见过,听说也是荒井夫人和三日月宗近的好友,姓备前,名叫莺丸,在伦敦的大学里任教。莺丸先生气质儒雅,谈吐大方,十分招人喜爱。
席上荒井夫人打听了琥珀的家世年龄才艺等等,琥珀虽然心里觉得唐突,但也都一一回答了。不论她说什么,荒井夫人总能从她的答话中找出些毛病来说教一番。琥珀对于自己无端成了被奚落的笑柄感到不悦,好在在场的其他客人并没有刻薄于她,这使得她勉强熬过了午餐的时光。
“弥生小姐学过弹琴吗?不知有没有意愿为我们弹奏一首?”荒井夫人提议道。
知道她大概又要从自己身上挑些不足来评论一番,琥珀说:“我练琴可不怎么勤快。”
舅父拼命向她使眼色。
“哦,没关系,我不介意,在座的几位绅士应该也不会介意。”荒井夫人说,“年轻的女士如果缺乏旁人督促就容易放纵自己被懒惰支配,那么即使再高超的技艺也会荒废了,因而我从不允许我女儿有哪一天懈怠练琴。”
琥珀笑笑不再说话,坐到了钢琴前。
琴声叮咚在指尖流淌,主人和宾客们开始了午后的休闲。
荒井夫人和小野夫妇还有莺丸安凑了一桌一起打牌,小野先生的牌技本就不好,几乎毫不费力地就输给荒井夫人好几把。
荒井夫人十分健谈,从自己和几个贵妇人的郊游讲到现在时兴的室内装修风格,一边向小野先生传授打牌的技巧,一边敦促着莺丸尽快在某某郡置办一处地产。
三日月宗近翻着手边的一册书,适时地搭一两句腔,好让他们聊得更尽兴些。
“最近狄安娜怎么样了?三日月?”莺丸问。
“十分健康,吃的草料一点儿没少。”三日月宗近回答,“等天气再温暖一些,我想就可以带他出去散散步了。”
“这个冬天他大概憋坏了吧?”
“我说,你对马儿可比对人还要上心呀!”荒井夫人插话道。
三日月宗近说:“夫人现在说的这话可谓毫无根据的指责了。”
荒井夫人说道:“我并非在指责,只是仗着大几岁的年纪在给我的侄子一些建议罢了。我的女儿就快要回来了。”
三日月好像没有听清她的话,放下书来到了钢琴旁边。
“琥珀小姐的演奏十分动听。”
“谢谢您的夸奖了,不过很可惜我只会弹这一首。”琥珀说道,“俗话说,学的多不如学的精,必要时就能拿出来充个门面。”
“很有道理。”三日月宗近笑说,“第一次在舞会上见你时,你弹的也是这首。”
琥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想到他会留意这种小事。“这次该换我赞叹您的记性了。”
“因为喜欢这首曲子,所以才会格外印象深刻。”
一曲终了,琥珀合上了琴盖。“三条先生,非常感谢你的礼物。”
“但愿合你的喜好。”三日月宗近说。
“我很喜欢。”从与三日月宗近相处的感受来看,他的确是个高傲的人,这或许是上位者的通病,他本身的冷淡性情更使他显得难以接近,因此才会有之前的传言传出,至于他是否品格低下,恐怕也有待考证。琥珀很想问他为什么对自己格外好,但又害怕自己是误解了他眼中的情意,这时她才体会到像奈奈生和鹤丸国永那样彼此明白对方的心意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即便现在这份心意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为什么会突然到伦敦来?”
琥珀正在胡思乱想,没想到他突然会问这个,一时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她甚至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那桩官司。
“是否遇上了什么麻烦?”三日月宗近关切地望着她。
“不,没有。我只是来拜访舅父而已。”琥珀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她回避开了他的眼神。
三日月宗近了然地点点头。
一直到傍晚离开时,琥珀都没有提起过那件事,小野夫妇几次明示暗示,都被她忽略了。她的自尊心使她既不愿利用三日月的善意达成愿望,也不愿为了求荒井夫人帮忙而向她谄媚奉承。
“这样好的机会,几位贵人都在场,他们只要稍微动动手指就能解决你的烦恼,而你却像个木桩似的一句话都不说!”
“我想这件事还是我自己去想想办法。”琥珀说。
“还能有什么办法!城里最有头面的人物都不能让你低一低你那高贵的头颅,只怕你母亲的资产永远别想拿回来了!”小野先生气得像个通红的皮球裹在紧绷的礼服中,摇摇晃晃地走开了。
Ⅱ
人与人的际遇说来也是奇妙,在认识之前,你可以确信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旦结识,你们就可能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场合会面。
比如在那次午宴之后琥珀时不时地会在散步时偶然与三日月宗近邂逅。
比如琥珀在教会里又一次与三日月宗近和莺丸相遇了。
三日月宗近在前排的座位上坐着,安静地聆听着教士的宣讲。
莺丸倒是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他坐在琥珀旁边,聊起了近来身边的一些新鲜事。与他交谈真是一件再舒心不过的事,他总能找到合适的话题,用最得体的语言把故事讲得妙趣横生。
“听说我的堂兄弟大包平也曾在你们镇上驻扎过?”莺丸提起他们共同认识的人来。
“是这样,大包平少校是一位可敬的军人。”
莺丸笑了起来:“琥珀小姐可真是太客气了,很少有认识大包平的人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呢。这么说来你一定听说了他十二连胜的事吧?”
琥珀点头:“大包平少校十分引以为豪。”
“那你有没有听他说起和三日月赛马的故事?”莺丸说,“我猜他一定又把三日月狠狠数落了一通吧。”
琥珀好奇地看着他。
“三日月殿下是光明磊落的绅士,不会屑于耍这样的阴谋,只是大包平不乐意接受输掉的结果,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罢了。”莺丸说道。
琥珀垂下眼,不自觉地绞着手上的真丝手套。三日月宗近并非奸滑小人,得出这个结论后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她为自己武断的偏见感到羞愧,同时也无法忽视心底那份逐渐膨胀开来的喜悦心情。她是不是,可以坦然地正视自己的情感了?
抬起头去望向那道挺拔的背影,一瞬间似乎可以忘却所有的烦心事,只余下胸腔里活泼有力的心跳声。
“三日月虽然看上去对别人漠不关心,实际却很乐意帮朋友分担忧愁。”莺丸的声音传进耳中,“前一阵子,他还帮助他的一位朋友摆脱了一桩头脑发热的婚事。”
“是什么样的婚事?”突生猜测的琥珀忍不住问。
“或许那位朋友你也认识,是鹤丸国永先生。鹤丸先生似乎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位姑娘,是三日月劝阻了他,使他没有一时冲动便结成这桩冒昧的姻缘。”
“为什么呢!”琥珀尽力压低了嗓音,没有使自己在安静地教堂里凸显出来。
“如果你能保证不向认识那位姑娘的人们传扬的话告诉你也无妨,据我所知,是三日月认为那位姑娘的家世与鹤丸先生不相衬,况且鹤丸先生也不是第一次宣称自己坠入爱河。。。”
至于莺丸后来说了些什么琥珀并没有听清,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教堂的。她脑中满是嗡嗡的蜂鸣声。是三日月,是三日月拆散了奈奈生和鹤丸国永。她想起了奈奈生的眼泪,想起了奈奈生的来信中故作轻快的语气,想起了奈奈生刻意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另她无比恋慕的男人。
而自己呢?自己却险些对这个毁掉了挚友终生幸福的人倾心。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她顾不得周围的街道是否熟悉,只管大步向前走着,直到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对不起,先生。。。”琥珀抬头,望进一双正对着自己的深蓝眼眸中。
三日月宗近轻轻喘着气,追上琥珀费了他一些力气。他问她为何突然离开教会,问她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助。
琥珀生怕再与这个罪魁祸首说下去她会忍不住发怒,敷衍着答了,便要回到舅父家中去。
三日月怔了片刻,随即迈开步子追了上去。“琥珀小姐,请等等,我有话想对你说。”他说。
琥珀转过身:“请说吧。”
薄唇抿了抿,三日月好像失去了一直以来的冷静睿智,开口道:“我思考了很久,但我觉得没有办法再继续忍耐我的感情,请允许我想你表达我的倾慕,我的爱。”
琥珀一时微张着嘴惊得说不出话来,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三日月便把她的无言当作了一种默许,开始把自己过往对她的种种好感和盘托出,他坦言自己并非没有经历与理智的一番挣扎,最终还是对她的热烈爱意占据了上风,让他不顾一切向她倾诉自己的情意。
如果是在一个小时之前,琥珀大概会在必要的羞赧与矜持后答应他的求婚。但是眼下——
“我十分感谢三条先生你对我的青睐,但是很抱歉,我拒绝。”
三日月在说出这番话时虽然也不无忐忑,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遭到拒绝。
琥珀看到他震惊又失望的神情,不免又心生怜惜,但只要一想到他加诸于奈奈生身上的那些痛苦与不堪,这张俊美的脸就变得可憎起来。“我想只消稍稍唤回一些你的理智,想起你我所处的地位,很快就能将这种情感的冲动压制下去了吧,这才像你啊,三条先生。”她讽刺道。
“可以告知我拒绝的原因吗?”三日月有些焦躁地握紧了手杖,将帽子摘下整理了一番又戴上。
“因为我无法原谅一个毁掉了我朋友美好姻缘的人,请恕我无法心无芥蒂地接受你的爱。”
三日月宗近脸色一变:“你说的是关于鹤丸国永和千川小姐的事吗?”
“你有什么想辩驳的?”
“一点也没有。即便这会使你对我心生恶感,我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千川小姐毋庸置疑是一位美丽而温柔的女性,但她的家庭是她拖累了她,对她我感到万分歉意,但并不影响我为我的朋友敲一敲警钟。我非常了解鹤丸国永的性情,他口中所言的爱情,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的结果罢了,等到他冷静下来,自然会想清楚选择什么样的姑娘作自己的伴侣更为合适。”三日月宗近说。
听了他的话琥珀怒极反笑:“那三条先生又是怎么知道,你现在口口声声说的爱我,不是出于一时的头脑发热呢?你又如何看待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舅舅?为了避免你冷静下来之后后悔自己的言行,我想我还是坚持我的回答更好!”
Ⅲ
一路跑回了舅父家,琥珀把自己关在阁楼上的房间里。
她才发现自己随身带着的手帕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更伤心地倒在床上哭了半个钟头。
三日月说在几个月前就爱上了她,即便她和奈奈生有着相似的出身和背景,正是奈奈生的家庭促使他阻止了鹤丸国永与奈奈生的婚事,而他自己却无视了她的这些个被视为缺点的东西,这是多么滑稽的事啊。
博得像三日月这样的男性的爱慕,本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更何况她也无法否认自己对三日月产生的好感,然而却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使她陷入了矛盾的折磨中。
门外传来了小野夫妇的争吵,这很少见,但琥珀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件事了。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三日月宗近如此骄傲的一个人,恐怕遭此拒绝之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眼前了吧。
“砰”的一声,阁楼的门被推开了。
小野先生把一份文件放到琥珀面前。
他半点都没有留意琥珀此时哭肿了的双眼,说道:“来吧,我的外甥女,我和你的舅妈商量过了,你把这份协议签了,从今以后你母亲的遗产,全权交给我们来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