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裁一段雪山了。裁成长方形,上边镶上天蓝,下边排上一行散淡的树,中间就是凸凹阴阳分明的雪山。
坐高铁过祁连山,是举着画框去圈占好风光。是让自己逛奢侈华美的长长画廊。是买张票出逃,跟着十万张边塞画儿去流浪。
这样的画,永远看不厌。没有什么含义,什么含义都有。只要抬眼一望,立刻明丽鲜妍。
不止如此。还有山丹草原,门源黑土地,冬天不长青草,油菜花,青稞,只有犁沟飘成平行的长长线条,稍稍拐个弯,再让行进的列车把你的车窗画框带着跑,那些线条就转动起来,仿佛大地就是一大张唱盘,纹路飞旋,正播放小约翰施特劳斯早作好曲的《祁连山圆舞曲》。
还有,犁过的,一条泥黑,没犁的,一条草黄,衬着远远一带雪白的峰峦波浪,上面天蓝蓝,明媚。偶尔,撒七八只牦牛,撂一滩绵羊,放一地啃草的青黑骡马,错彩纷呈,斑驳洁净,一块一块呈献,端出来,逗出你我他心底都有的牧人狂想。哈,一个念头一个念头就在我脑仁里边跳,然后从窗边闪过,甩给了辽缈的祁连山川。我就很悠扬,心里边一只鸟儿,缓缓拍着软软的扇膀,飞远了,飞得好看。
还有,车入山洞,闷行黑暗中,轰隆,轰隆,忍耐,忍耐,等待……,然后呼拉一下,光明闪耀,驰过一个大峡谷,车架高桥,速度似乎凝滞,陡坡峭岩挂雪,翠林森森,一弯溪流拐入幽深。方才唤来一声惊叹,要举手机拍一下,呼地一下,又给一管幽黑山洞一口吞没,继续默默忍耐轰隆轰隆。
还有,一车人在睡觉,多么安祥。一个男孩爱说话,一直给他不耐烦的妈妈制造十万个为什么。然后,车出隧道,他清亮亮喝一声釆:哎呀,真漂亮,这么大的山沟!还有雪!
我跟一个大惊小怪的梵高同车,我跟头一回看见祁连山无不欢喜的达芬奇前后邻坐,我跟全世界头号的纯粹审美专家在一起,多荣幸,多欢悦。
还有呢。缓缓起伏的黄草坂上,边麻簇黑,里示一种冬日的茂盛。突然晃出一条小道,摆荡着曲线,七飘八绕,钻进更深茂的边麻丛中,不知去了哪里。另一种小路拐过来撩过去,爬上山坡,像没入蓝天,一刹那不见了。若有所失。怅然片刻。
我想跟那些悠长的小路去奔跑。
我想寻找牵着我鼻子的一个个无言谜语。
放下手中一卷八五年在阿克塞买的《外国美学》,暂离一会儿席勒的《美学书简》,休谟的《论悲剧》,我打开了自己的美感,去跟祁连山讨教。
它说:光有山不行,还得有你的眼晴。光有观看不行,还得有车窗当画框。光有变幻的雪山草地和晴蓝白云不行,还得有你的好兴致。光有兴致不行,还得让你看过的米勒、米开朗基罗的画册以及王羲之、王铎的字帖帮忙才行。光有精致的书卷不行,还得有贝多芬和肖邦的钢琴给你跳动的心伴奏才行……
哎呀,有音乐也还不行,还得会骗自己才行——
你真的在一个令人低徊的画卷里驰马。
你是祁连山的哥们。
你是青海迷。
你是个用眼晴跳窗的不规矩乘客。
你是个脑子里花花啦啦流一条河的酸酸文人。
你是个想拿一切玩形式游戏的幻想大王。
你是个苏东坡读多了的书生吧,你?
……
可是,不骗自己我也知道,全世界此时正如祁连山下黄草牧场,风日晴和,不少于一万列长车正在驰行,多少车窗在检阅,多少画卷在展开。
愿你们的祁连山都在画画儿。愿你们的颈椎病,胃病,神经官能症,失眠症,在移动画儿的一瞥中烟消云散。
愿你如我,有福乘车,与一带雪山相看两不厌。
为什么?因为你独倚一窗,已经裁下一段佳山川。
你有青睐了
祝贺你
祁连山举着蓝色窗子
陪我赶路
雪山,黄草和牦牛
一直在等我这个美丽的错误
我装备了匈奴人的望远镜
搜寻一匹雪白的好奇
我的牧场里养着一百个张大千
等我打马经过
挂出色彩绝艳的手笔
锻一柄剪刀即可
一路行
一路剪裁神跡
我其实听得仔细
一只蓝白色的山雀
一直清脆鸣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