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牛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需要熬多久,他只知道墙上的正字快要从床这头划到那头去了,离接回丫头的日子就快了,还剩十七天。
缸里还有一碗半米,得剩着,等邹先生把丫头送来的时候好做给他们吃。想着城里的邹先生人真的好,知道我腿也瘸了活也做不动了,定会带够吃一年的粮食来,丫头跟着他肯定是会过好日子的,这点我不用担心。可是一年就见这几天,丫头的心里还有多少地方是我这个又穷又苦的爹爹的呢?
刨平尖尖的这碗米,二牛又舀了大半回去。想着这不管用的身体吃饭都是浪费粮食,可是丫头看了就剩骨头的自己就更不喜欢自己了。二牛刨筷子的动作又慢又缓,树皮的脸堆起一层层褶子,昏暗的煤油灯让二牛的眼睛闪闪发亮,与黄黄的眼白和浑浊的眼珠格格不入。才四年,二牛老了十岁。
四年前,丫头三岁,被二牛瘸瘸拐拐拽到邹先生那。邹先生一家做买卖到这个镇上,过不久就回城里。二牛刚瘸了腿失了工作,看着眼前这个乖巧聪明的孩子怕是会毁在自己手上,求着邹先生收了她待她好。邹先生看着这个女娃子甚是乖巧喜爱,就是年纪大了记事了。二牛知道邹先生疑虑,哐的一下跪在地上,“丫头给了你,就不再是我闺女,我决不去给你们添麻烦”。
就这样,丫头跟着邹先生去城里了。听隔壁的读书匠回来说,丫头长得更加标志了,就像是个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二牛总是想着想着就憨憨地笑,又幽幽地看着天,一动不动。
米缸里的米越来越少,二牛叹叹气还是一点一点舀出来。就快了,日子就快熬出头了,二牛这样想。邹先生从收账师傅那里得知,雅淑到家后二牛一直绕着镇上的宅子转,拿一根狗尾草夹在耳朵上,就从早到晚,活是根本不做了。心想,这人也可怜。就托人带话给二牛年后带雅淑来看他。
丫头进城后,邹先生让她上学堂,丫头聪明又自知出身简陋,拼命学习,给邹先生长了很多面子。邹先生给她取了个最近很洋气的名字,叫“雅淑”。雅淑看惯了周围的富家小姐,渐渐忘记了自己来的那个的山村,也忘记了自己的老爹。
雅淑第一次跟邹先生起冲突就是因为老爹,她不想再看到自己生长的地方,她怕看到它远比记忆中更加肮脏简陋,怕邹先生抛弃她,那她就又是丫头不是雅淑了。
像往常一样,雅淑早起梳洗打扮,随意穿上一件粉桃的衣服,镜子里面是一个长相灵巧的女孩,过不了几年就会出落成大家闺秀,有无数管家子弟来提亲。可是谁知道,今天不似往常,小姐可能就会变成砍柴丫头了。
这条以前走了无数次的山路,雅淑再也不能闭着眼抹黑回家了。走了一截,绣花鞋上沾满了泥巴,她跺了跺脚,更多的泥巴沾到裤脚,她努了怒嘴,恨极了这生她养她的山水。
过了这个拐弯,就可以看见老爹的土房子了,雅淑愣了愣,落后了邹先生几步,又急急地跟上。眼前一个驮着背耷拉着一条腿又老又丑的人站在门口迎接邹先生,笑得谄媚低下,跟邹先生打完招呼就往后看。我看到他的脸了,老了黑了没有生气了,还把嘴扯得老大,对着我嘟囔。我看清了他,他是我的老爹,是陪了我好多个岁月的老爹,我这个叛徒自己享福去了,留他一人遭罪。
我的丫头真真是个城里姑娘了,比城里姑娘长得还好看,没想到我这个土农民还真生出来朵鲜花花。今天是二牛最高兴的一天,他笑得好欢,他不知道在邹先生和雅淑看来,他的笑苦极了。
把邹先生带来的肉煮了煮,他们吃了顿简单的饭菜,席间二牛不敢敞开了吃,太久没吃饱了根本不知饱的滋味,而且二牛不想让丫头看了笑话。
夜晚,二牛这没有住的地方,邹先生是肯定要回去的,可是丫头….二牛多么希望丫头能留下来,可是他不敢说。邹先生端了板凳去了门口坐着消食,二牛转过头看丫头,发现丫头也在看她,她那跟几年前大不相同的红润嘴唇,一张一合,美妙的像是在唱歌,二牛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东西,要是是他的他愿意去死。可是,就是这张嘴唇,它说:“这不是我家,永远不是,我是肯定要走的。”
山里的夜色很美,美得不像真的,邹先生痴痴地望着。雅淑站在曾经的家里,却觉得是个陌生人,或者是一个来了要走的客人。二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在地上蹭了蹭,笑了。
活着,却各有各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