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潦草的洗漱,下楼,走出小区。以一粒尘埃汇入更多尘埃的姿态切入马路。
太阳在身后把我的影子拉长,我和我的影子一起,开始路过这一天的早晨。
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任性的绿着,不肯把叶子变黄、放飞,不肯给我一个落英缤纷的童话。清扫街道的阿姨勤劳的捡拾着每一片零星飘落的黄叶,当作垃圾处理掉,不肯给我一个铺满黄叶的美丽街道。
可是我知道,一定会在不久后的某一个起风的早晨,枝桠再也禁锢不住想飞的黄叶,阿姨再也捡拾不完她的垃圾。
漫天飞舞的黄叶会把天和地融和起来,我和我的影子会在这玲珑的天地中翩翩起舞,跳一场恣意、宣泄的舞蹈,妖娆的黄叶为我们伴舞,盛大而华丽,静谧而澎湃。
在前方的一堵围墙下,长期居住着一个流浪的老人。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喃喃自语或是高声朗诵,我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酷暑严寒、雨雪风霜。
他曾经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接受过我递给他的温热的煮鸡蛋。我很惶恐,老人的下一餐又会在哪里?我看一眼他满头的白发,不知所措地逃走。
他也拒绝过中秋节我送给他的月饼,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接受中秋节的月饼。我惶恐的收回月饼,看一眼他满头的白发,不知所措的逃走。
流浪老人前面不远处,有另外一个老人经常的坐着,这位老人年龄已经很大了,坐在轮椅里,旁边坐着他的老伴。两个人枯坐着,没有太多的话语交流,他们面无表情地、长久地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也看向车水马龙的街道,街道上车辆飞驰,尘埃飞扬,人们行色匆匆。上一分钟、这一分钟和下一分钟永远重复着一样的画面。
他们的目光投向眼前的街道,却落在了时间的洪荒里 。
那里有他们漫长的一生。有老人还没坐上轮椅时的每一个早晨。有更早的时候,在他们还是新妇、新夫时的每一个早晨。有他们还是小女孩、小男孩时的每一个早晨。
所有的爱情到最后都会变成亲情。
所有的爱情到最后都会变成相依为命。
可是亲爱的,请多给我一份灵魂的相依为命,好不好呢?好不好呢?
在快到第二个红绿灯时,我必然会碰到一个女人,她戴着口罩,耳朵里插着耳机,听着音乐大踏步地从我身边走过。她的口罩遮不住她脸上和脖子上触目惊心的伤疤,我不知道她遭遇过怎样的不幸。她往东,我往西,我们每天都会擦肩而过,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她不看任何人。
一位中风的病人,每天早晨都坚持在人行道上锻炼,他还年轻,吃力地挪动着他不听使唤的身体,努力地想寻回他的健康。
这群可爱的老太太果然又在等公交车,她们每天坐车去公园锻炼。在儿孙面前慈祥、端庄的老人们聚在一起,竟然活泼起来,叽叽喳喳的像一群返老还童的小姑娘,俏皮伶俐。
等我老了,会像她们中的哪一个呢?
一定会像最漂亮、最活泼的那一个吧!我和我的影子一起对着老人们欢笑。
有农人拉着他们的果蔬在路边贩卖,有执法者对着他们大吼,像驱逐泥猪疥狗。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骑电瓶车相撞,他们都躺倒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唤,互相偷看对方,谁也不愿先从地上爬起来。
现在,第三个红绿灯右拐。
不知为什么,每次走到这里我的心就忍不住雀跃起来,我挣脱出我自己的身体,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在早晨灿烂的阳光下,像戏台上的武生一样,轻巧地翻着一连串的跟头,动作利索漂亮。
我就是浑身是劲呢!我就是像小孩子一样调皮呢!我就是忍不住要翻跟头呢!
前方二百米,马路左右两边各有一条巷子。
左边的巷子走进去曲径通幽、博大精深,里面散落着许多民宅。不是高的楼,是一家一户带围墙的院子,几条水泥路把这些院子连接起来。
路边有树,有小菜园,有闲坐的人们,有玩耍的孩童。墙根下有开得很热闹的花。有妈妈做的饭菜香味在空气中滚滚浮动。
无数次,我被这个巷子诱惑着走进去,跌入这幸福的红尘里,看人们柴米油盐,父慈子孝,儿女承欢。
啊!请接纳我吧!我愿像你们一样!我愿像你们一样啊!
右边的巷子隐藏着许多暗娼。她们住在阴暗潮湿的小房子里,倚们卖笑。她们大都不再年轻,相貌丑陋,像出卖廉价的商品一样贱卖着她们自己。
女人如花,这些女人是百花丛中的哪一种花呢?
我和我的影子一路走过早晨,迎来一个汹涌、热闹、繁忙的白天。
那么快。朝而夕。夜晚来临。
我踩着早晨的脚印,沿着相反的方向,走进黑夜。
马路安静下来,早晨裹着属于她的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流浪的老人在墙根下睡着了,一位大姐拿了一包食物放在老人的旁边,然后一声不响的走掉。
一只硕大的刺猬从路边的竹丛中走出,愣头愣脑地和我对望。
一只流浪猫在垃圾桶中翻找食物。
三只土狗追着我狂吠。
一对恋人在忘我的热吻。
我的影子在路灯下时长时短,对我亦步亦趋,不离不弃。
满座衣冠无相依。
我的影子陪着我,在这朝而夕的无限循环里慢慢变老,慢慢变成那个最漂亮、最活泼的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