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八日,我决计赶车去大邑县朝拜心向往之未能一见之成都第一峰——海拨五千米之苗基嶺。我过去常梦见我家附近有极其庄严神秘之高山而从未被我知道者。此梦半真非假。杜甫诗曰:“窗含西岭千秋雪”,此景难得一见,盖终年积雪之高山,距成都尚有百公里之遥也。然看山,已然是我之一大无意识情结矣。
早晨九点班车,到山脚已是中午。天上阴云盘桓,景区人说雪山不易看,我还是决定花钱买下缆车票上去碰碰运气。路遇一妇女带两少年,此妇女数番要求我和他们同行,我只好默认。然此三人途中拖拖拉拉忙于拍照,不能快行。上到海拔3000米之日月坪观景台,已是阴风呼啸,细雨横飞。温度骤降。我加衣撑伞,举步维艰。而此行朝拜之苗基岭,则隠于茫茫雾中,不肯见人。
观景步道至传说为中川西平原与青藏高原之分界线之“阴阳界”则尽矣,来回一个多小时。回望四下远山,浑然一例皆蒙乎晦暗之中,并无传说中气象分界之状。此处空气稀薄,令人晕眩。吾唯大口吸此高山空气,以換我体中之惡浊也。忽见一松鼠前来窥我,似有乞讨之意,喜之。忽记前人一句诗:“忘机熟魚鸟,遁跡思羊求”。前者同行之三人,早已不见踪影,“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矣。
到据说,近十天来,雪峰于昨曰和今上午显出,我下午两点过登上三千米之观景台,则隱于雾中矣。殊憾。然又一想:神山不显,岂非大显乎?其必以不显而示我以不显之妙也。古语云: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又何憾乎?
乘索道下鸳鸯池,决计不再乘索道而步行下山。山路平整,只我一人独行,满耳但听潇潇雨打树叶之声。独行山林,心境双寂,憇而读书,若有神随。此中美妙,有不可言传者。途中地上见野核桃二枚,仿佛天设,专待我取。持玩掌心,颇通筋络。路遇一养蜂人,说正找药为蜜蜂治病。彼言所养蜜蜂采山中野花酿蜜,产量颇低,价需每斤80元,且往往供不应求。而采菜花之蜂蜜,则只卖每斤20元。行兩小时方下山,天色近晦,景区关门矣。叩关良久方开得出。
夜宿景区外村庄。翌日清早,天光大晴。颇后悔择机不当,遂与雪山失之交臂。然遂事不改,沿公路出山。忽见旁通一路,岩谷巍夹,其境幽谧、流水琤瑽,如鼓琴瑟。烈日当头,寻行数里而还。休憩于养冷水鱼户之窝棚,与老太婆聊天,买其药花蜂蜜四斤,价六十一斤。出沟吃饭。时下午两点,脚痛路远,乘大巴回返。等车时遇一老汉,说其少壮时上苗基岭脚挖药,路途遥远,需露宿三夜。每年有山主修治道路,搭建窝棚,供采药者之便、收取佣金。每年届时,采药者几百人络绎于路。我问现在还有人采药否?他说贝母现在卖不起价,而年轻人不肯吃苦,罕见昔日之盛矣。我问彼山风景如何?老汉说:去过九寨沟,比九寨沟好多了。
此番出游得一神启:我诚然出于无明而错误地选择上山时机而未能见到雪山且颇遗憾。然而试想,我倘若克服无明而获得人工智能般正确选择的能力,我还会认为花很多钱和费奔波之苦去看一眼那寸草不生、高寒寂寞的岩石高山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吗?人太理智则情怀死矣,人无情怀,则生趣消矣。托尔斯泰在物质生活一切最佳的时候就陷于莫名其妙之苦闷于自杀冲动中,此真人类身上最不可思议之事。人若了悟此理,或其最大的奋斗目标,就是把自己搞得像流浪汉般地受苦而知足,而后算虑消焉,大乐生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