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然心动------青杨

楠木薰一向沉默寡言。

不像其他同龄的孩子那般喜欢在操场上追逐打闹,不喜欢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地大笑,也不会像其他的孩子那样,每当发现某些新奇的事物就高兴得大叫,跑着跳着,急切地要与这个世界分享她们的喜悦。

而正是因此,她的身旁就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连阳光落在她身上时,都显得格外清冷单薄,冒着森森的冷意,使人不愿靠近。

孩子们对这种东西颇为敏感,认为她总是不言不语太过于无趣,不愿与她亲近。不仅是孩子,连某些慈眉善目的老人见了她都会微微蹙眉。觉得这个孩子眉目生得太过于冷冽,清冷得似天上的月色。每每谈及总是会摇摇头,叹惋一声,仿佛她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连提及都觉得脊背发凉,不愿多谈。

可她其实和其他孩子一样,每当温暖的阳光打在身上会感觉无比欢欣,每当风拂过稻田也会贪婪的吮嗅着风中好闻的气息,每当看见可爱的小猫在阳光下打滚,也会眨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它们,随后伸出手轻轻地拍拍它们的头。

她只是不像其他孩子一样,会自然而然的把心中的某些情感表现得那么剧烈,她永远都在某个情感外露的路口兜兜转转,踟蹰不前,每当某种强烈的情感从心头微微地溢出来,就害怕得把那些情感统统拽回,放在心底里收好,而人们只知她总是沉默寡言,冷漠得像是书中描述的离群的独角兽,却不知她也曾被某些美好的事物搅动得整颗心都颤动,不知她每当面对人们的示好瞳孔放大,浑身颤抖是因为喜悦。

她只是不习惯把把它们表露出来,不习惯被某些呼啸而至的,莫须有的情感搞得无所适从,搞得自己不像自己,所以选择了静默。

而其实她有时也被心中汹涌而至的情感撼动,想要像外界传达。

就比如说她曾在课堂上看见老师拿着一支红色的粉笔在黑板上画出某个她从未见过的,离奇的形状再告诉她们这就是心形的时候,她感觉整颗心都剧烈地颤动,带着某种快要喷涌而出的灼热,使她不得安宁。原来,胸膛中那颗会被很多事物惊动的心,竟然是这个样子。她默默地看着黑板上那颗被红色粉笔涂满的心,觉得它好像趴在自己的心口,带着某种灼热,永不停息地跳动,让人感到生命的鲜活,感到不可名状的温暖。

她急切地想要向他人表达出自己的情感,却觉得它们来得太过于突兀没有缘由而无从开口,直到放学后一片树叶落在她面前,她觉得一下子被击中,拾起心形那片树叶,跑着跳着,来到其他孩子跟前,大声地叫道:“你们看,这片叶子是心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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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以为自己的发现会得到别人的附和,而周围的孩子却满脸怪异地看着她,不能理解她的激动。

她感觉尴尬至极,渐渐地离开了人群,拿着那片叶子,在操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觉得那颗心都像在冰河里浸过一样,感到锥心的清冷。

从此以后,她不再向别人宣扬她手中的心形的叶子,纵使她有时在操场上散步时看见那种叶子,还是会视如珍宝地、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将那些叶子一片片拾捡,却再也不像别人说起她的秘密。

她一直都不知道那种有着心形叶子的树木到底叫什么名字,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拾捡它们的叶子,就像她幼时并未清楚地知道孤独是怎样的东西,却一直在孤独织就的大雾里兜兜转转,找不到一条能够让她从浓雾里走出的道路。

而如今,在和诸葛青漫步在操场上时,她却突然从地上捡起一片心形的叶子,拿到他面前,认真地对他说道:“青,你看,这种树的叶子是心形的。”

说完整颗心都颤动起来,一双眼急切地盯着他,渴求着他的答案。

他看了一眼,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嗯”,旋即又补充了一句:“很好看。”说着,便看着她紧张得发红的小脸,幽幽地吐了一句:“我很喜欢。”

他就漫不经心的说着话,却掀起她心头的巨浪,楠木薰觉得她心头某种东西在剧烈的涌动,不断地烧灼着她的心脉和血管,滚烫至极,使她想要掉泪。

她感觉,自己在那阵孤独织就的茫茫大雾中跌跌撞撞寻寻觅觅了许多年,如今终于找到出口,感觉到一阵剧烈的阳光打在脸上,慢慢地,慢慢地就进入了心间。

她不知道为何他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能在她心头点燃那么多那么多的火苗,烧灼着她的心,使她再也感觉不到长夜漫漫而清冷。

她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很重要,很重要。

因为他的到来,让自己瞬间觉得以前所受的苦都值得,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一眼就认定他,再也不想离去。

而诸葛青一直走一直走,仰着头看向那种高大的,长满心形叶子的树木,阳光映在他的脸上,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他记得自己幼时曾捡到一枝被风吹落的树枝,正是这个样子,枝干有些许发白泛着青灰,上面结满了许多心形的,幼小的,绿色的叶子。小时候他曾被这种树惊艳,欢欢喜喜的拾起一枝跑回家里拿给爷爷看。

而爷爷看见他手里的树枝,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随后道了一句:“小叶杨儿”绵软的吴侬软语将字眼拖得老长,他觉得煞是好听,便经常学着爷爷的样子,仰起头,斜视一眼,提高调子道一句,“小叶杨儿”心底里满满都是得意。

而他最终在书上看到这种树还有其他的名字,南京白杨,以及河南人惯称其为青杨,而他还是习惯提着语调,酥酥麻麻的,喊着那声如同花腔般婉转的“小叶杨儿”,一喊起来,整颗心都微微颤动。

而此刻他对着那些树沉思许久,最后看向楠木薰,缓缓道:“你知道这些树叫什么名字么,薰?”

楠木薰有些疑惑,偏着头看着他,并不作答。

“这种树叫做青杨。”他说着,仰起头,脸上的表情在光影中被湮没,辨不真切。

“哦,青杨?”她说着,眼里的光芒一闪一闪的,璀璨得似天空中明亮的星星。

而他却沉默不言。

他不知自己为何改口,只知道自己幼时厌恶被要求背诵学习的诗句此刻正在心头不住地翻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他想着,看着他身旁的女孩,一言不发。

他想,她或许永远都不知道这棵树的名字里藏着他深埋的秘密,可是也好,她只愿她幸福快乐,永世安好,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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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多年之后,她们天各一方,各自离散,他收到她的来信,拆开信封后几个小小的东西掉落下来,他缓缓地将它们拾起,用手捏住它们那菱角似的、微微张开的褐色硬壳,看见里面吐着白絮,棉花似的,触碰起来有丝丝绵绵的温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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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这为何物,端详许久,便把她寄来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收进收纳盒里,连同她过去送他的每一件小物一起,让岁月将其尘封。盖子合上时,发出恍若隔世的轻响,他微微怔了一下,看见过往的岁月的剪影在脑海中迅速翻腾,又很快地离散。

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疼痛,只觉得魂魄像是茫茫的雾气,迅速散在了空气中,让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变得轻盈,轻到感受不到它的存在,连一阵风都能轻松地将其吹跑。

总觉得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似的。

他坐在台阶上,看着手中残存的丝丝缕缕的白絮,想要伸手把它们握紧,而一股穿堂而过的风却突然吹起,把他手中残存的白絮全都带走。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白絮在风中越飘越远,再也不见踪迹。

他默默叹惋一句,终究还是失去了想要把它抓住的力气。

这么多年来,他感觉自己胸中的那些热情被人世几乎消磨殆尽,他每天都得面对不同的人,或疏远或亲昵,或以礼相待或微笑视之,而不管它们之间差别如何,都不断地消磨他对于她密不容宣的感情,让它一点点被岁月蒸干,被流水侵蚀,被清风吹散,一点点消磨了它原本鲜明美好的面目,变得摧枯拉朽,面目全非。他想起她时再也不能眉眼带笑,而是总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哀戚,深深不见底,足以击碎他整颗心。

这么多年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命运活活地剖开,身体的一半被塞入煤炭,一半被填入金属,一半渴望着被点燃,一半却又冷眼旁观。一半是掩埋在内心还未袒露出的希望,一半是早已凝固成形的绝望。

他知道,这两者都是拜她所赐,而最后他却感觉越来越疼痛。

她已宛若他身体中的一颗毒瘤,若是不忍痛切除,只能危及性命。

算了吧,毕竟天高望地远,山水不相逢。

毕竟早已退出各自的生命,成了陌路人,再疯狂的想念,也不可能改变命运半分。

所以,就这样吧。

那些密不容宣的、念念不忘的,就算了吧。

反正怎样过都是一生。

嗯……

他仰起头,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像是有一块石头落了地,再也不会被压抑得疼痛无比,却又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快要倾倒。

而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忘记她,那个收藏她过去送的东西的盒子,再也没打开,他把它交给时光,任他们一寸寸前行,将所有的记忆都掩埋。

他再也没收到她的来信,觉得遗憾,却也觉得轻松。或许她们,都意识到了命运的暗示,各自退让,再也不愿打搅彼此,再也不愿踏进彼此的生命。泾渭分明,老死不相往来。

而他却不知道,她送他的东西,实际上是她心迹的表明。

他只知道她和他一样都保持单身,却从来不敢猜疑她这样做是因为他,他害怕自己这样想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害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翻山越岭地找到她,向她倾诉他的热情。

他害怕自己的希望都被她一个蹙眉,一个不经意的退让都击垮,变得晦暗,所以选择默默封存,只愿保留它鲜明的棱角和色泽。

而他却永远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思索他唤那些树为青杨的含义,以他原本所居住的地区,是不习惯唤那种植物为青杨的。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她反复地思索着这句诗句,内心疼痛不已,却还是一次次地把自己想要说出的话语化作苦水,一遍遍地咽进了肚子里。

他自以为封存得很好的秘密,却早已经被他发现,只是她却一遍遍地怀疑自己,不忍心将自己的心绪说出口,害怕那些可笑的,莫须有的心绪,会变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她们生生阻隔,再也回不到曾经。

而当她在多年以后在大街上漫步时,看见地上落满了那些有着小小棱角的果实,微微张开,里面吐着丝丝绵绵的白絮,摸上去温软至极,像是月光拂过心上。

她四处找寻这些果实的由来,却蓦然发现,周围的,高大挺拔的杨树。

一片片心形的叶片在阳光下不断闪动,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一下子回溯到往昔的岁月。

她一直都想知道那声“青杨”到底是他心迹的表明还是他无意的解说,而她一直都在迷雾里跌跌撞撞,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可以把她内心的疑问说出口的方式,而如今,她终于找到。

她俯下身去拾捡那些小小的果实,一颗一颗地放入手心,不带什么目的地捡,只是最终不再想拾捡时默默地点了点个数,却不多不少,恰好十六个。正好是她当时的年岁。

她默默地把那些东西塞入信封,把其中所含的心意越过千山万水寄给他。

他当年若赠她一颗一尘不染的真心,而她必定也会还他一段绵绵不休的情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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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虽然她认为他们二人的用心,深情永远不可能对等,但都永以为好也。

而在她寄给他后,很久很久,都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她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否到了他的手里,他是否猜出了其中的心意,抑或是,自己的心绪,根本就莫须有,他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一切都只是自作多情。

而她最终没有再问过他,生怕自己小小的希冀会被他那抹嘴角上扬的意味不明的笑所击碎,会被他不经意的话语扯散,让他们之间有一道巨大的裂痕,再也不能回到往昔的状态。

她宁可,一点点地,不声不响地淡出他的生命,也不要见面尴尬不已。

于是终究选择放下了过往的一切,一直向前走,不再回头,对过往的一切不念不想。

而她终于等来如他一般地少年,模样清清秀秀,身材高大挺拔,会责备她的小疏忽,却又默默为她处理好那些失误,会给她写很长很长的信,字迹隽秀,一笔一划都写满对她的关心。

他曾在信中写道,我喜欢你/总想告诉你/却总害怕/你听了过后/会微微蹙起眉头/所以一直缄默不言/只怕你会感到疼痛/

他是个连她蹙眉都会心疼的人。她想。那就学着爱上这个人吧。毕竟所爱隔山海,毕竟君心难越。

而她却永远都不知道,他也如她身边的男孩一般,连她蹙眉都会心疼,因为害怕她蹙眉,而让自己的心口疼痛经年,不能消散。

明明你也很爱我/没理由爱不到结果/只有你敢不懦弱/凭什么我们/要错过

喜欢的话就要说出来,免得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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