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36]大结局
不知何时,季节像是颠倒了,没有冻死在冬天反而会被冻死在春天。大西北也开始不那么四季分明,一年仿佛只经历冬和夏。
母亲的死让这个冬天更漫长了,明明已到春天,寒意还停着不肯走。哥哥穿着棉衣站在寒风里发五一家电下乡的促销单。冷风吹红了他的脸,手也变了颜色,他的侧脸那么冷峻又坚毅,他脸上的梨涡淡得都快看不见了。
哥哥来柳氏商贸执意要从最底层干起,他选择成为商场的家电销售。从早晨八点一直到晚上十点,他一直呆在商场里,倒班休息制在他这里一点儿也不奏效,他几乎想把他所有的时间都耗在商场里,甚至也包括晚上睡觉的时间。他做了五一家电下乡的促销活动策划书,柳逸辰很满意。大量印制宣传彩页,哥哥包揽了发放宣传彩页的活,替代了临时工。他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累,背着一大包彩页,手里又提着一大袋,坐着大巴车去各大乡挨家挨户做推广。
三天后,他回来了。
“所有乡镇都转过了,收预付定金五万八千元,这是登记册。”
哥哥把登记册和钱放在柳逸辰的办公桌上。仍旧一脸严肃,又冷又傲。
“你预计五一家电下乡活动会有多少营业额?”
“总共十六个乡镇,有290户付了定金,还有很多人在观望,等五一活动真正开始,这一天的纯利润该有二十万,甚至更高。”
“乾儿,你辛苦了!这个计划是你一手做起来的,五一结束后,你就不要干销售了,到营销部学习。辰姨这儿有营销运营的书,你拿去看看。”
“行!”
“哥哥,下午我们吃火锅庆祝一下怎么样?”
“都行!”
每次和哥哥说话,他都只说一个字两个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浮动,比商场里卖的充气玩具还冷漠。我越来越猜不透他的心,我与哥哥之间也无端有了距离,这种距离感让我无所适从。我想竭尽全力,替哥哥找回曾经的自己,可是他紧闭心门不让任何人靠近。他把他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工作上了,为商场的营业额做出巨大贡献,得到下面员工的支持,却没有拥护,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他自带孤傲冷漠。
五一家电下乡活动搞得火热。我们去了马家湾,那个记满我们成长足迹的地方,那个让我们永生难忘的家乡。
“这不是马校长的一双儿女吗?都做上老板了,这都是马校长的情妇在背后提携呢!”张大妈躲在人群后跟另一个村妇说着。
“快别这样说了,两个孩子也够可怜,就让他们过几天好日子吧,别嚼舌根了。”二婶瞪了她们几眼,向我和哥哥走过来。
“孩子啊,生意可还好,你俩个过的好不好!”
“二婶来了,今还行,我们也挺好的,婶子放心。你和我二叔身体还好吗?”
“好,我们都好!要是回家了,来我家吃口热乎饭。”
我顿时眼睛一湿,内心深处隐藏的悲悯集结成队,冲击着我的心门,似乎一下就要大破城门了。原来我与哥哥一样,只是将伤痛藏的很深很深。
“好,好……二婶家里需要啥家电,拿去用,我们兄妹送给你。”
我忍住忍泪,我要战胜这支知道我懦弱的队伍,紧固心门,保护自己也保护哥哥。
“二婶都不缺,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家里也都好,我日日经过都看上几眼。”
“婶子费心了,我们回家一定过来看您。”
“忙吧,我走了!”
婶子拖着她肥胖的身体,挤出了人群,我目送她离开,直到她淹没在人群里。父母都走了,村里还有几人记得死者的好,惦念死者孩子的生存?只有和你至亲的人。乡邻不看你笑话就行了,就像张大妈一样,嚼了一辈子舌根,现在对死者也不放过。
下乡活动,远比哥哥预想的还要成功,一整天下来电视机卖断货,还有人交付全款要预定,洗衣机电冰箱也库存不足。光马家湾这片土地就创收十二万,纯利润尽四万。
时代好了,经济进步发展了,农村人也集体脱贫致富奔小康了。这片满是贫瘠的土地,物质生活也开始充裕,但精神世界却还是停在原地没有进步。
活动结束后,哥哥在回程的车上,打电话询问其他乡镇的情况,一一做了汇总。据统计,今天一天的营业额达到一百六十万,纯利润二十二万。哥哥在柳氏商贸的第一枪打响了,他创下了柳氏商贸史上最高成绩,让柳氏商贸一下就成了整个市区甚至省内外的一家知名企业。
“我把公司交给你们兄妹,可以放心了。”
柳逸辰拍着哥哥的肩膀,将我和哥哥拉在一起,双手各搭在我们肩上,将我们深深拥入怀里。我将自己的胳膊从哥哥身后伸过,搭在哥哥腰间,他也伸出手抱了我。这是他出狱后我们第一次像从前一样的亲密接触,我感受到哥哥紧绷的心在慢慢变得柔软,终究有一天他会放下,重新开始生活。
五一结束后,哥哥去了营销部,之后又去了采购部、仓储部、业务部、人事部,最后到办公室,跟着柳逸辰学看财务报表,接管公司。他几乎在公司所有岗位上都学习过了,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个具备商业头脑的业界精英。我也通过考试考上本市一所大专院校,三年后,我将通过专升本考试,去理想的大学读书。我的人生按照柳逸辰的安排在一步步进行,哥哥的人生也在柳逸辰的帮助下,走上正轨,成为柳氏商贸的接班人。
柳逸辰把哥哥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像对我一样用心疼爱和付出。我心里由衷佩服她,有如此大的胸襟。知识和眼界不光能让一个人变得优秀,更能让一个人心胸也变得宽广。优秀也是凑堆的,相互吸引的,这就像是好的为什么越来越好,差的为什么越来越差的马太效应。在我和哥哥身上验证了它,也验证了什么叫否极泰来。
苦难终将过去,爱和希望终将战胜它,一生经历过半世流离,也该懂的活着为什么,为什么而活?就像哥哥现在,他为了报恩而活,为了赎罪而活。人总要有一个信念去支撑自己在苦难中摸爬滚打,哪怕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段情,一个人,都是我们活下去的力量。
曾经我无数次想去死,那时候我为爸爸和哥哥的爱而活,现在我再也不会想到死,因为死亡太痛了。你走了,活着的人,要经历几世光阴才能够超脱淡忘,而这过程太漫长苦痛。哥哥,没有一刻钟会忘记那把插进母亲后脑勺的菜刀。那把菜刀让他再也不敢进厨房,不敢回老家。他甚至夜夜梦里都梦到有一把菜刀又伸向他,伸向自己的母亲,醒来后,只有无尽的痛苦和空虚。他需要几世才能忘记那个血腥的场面,记忆最深处的痛苦,将会伴随他一生,而这一生,不论他今后活得多么卓有成就,依旧摆脱不了内心深处对自己永久的谴责。这是种精神的苦难,而谁都救不了他,他只能自救。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父亲是被他气死的,这个秘密在母亲死后,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会为了爱我的人再去伤害另一个还活在我身边,对我爱护有加的人,我只会在心里默默为父亲、为哥哥祈福,愿来世他们的父子关系里再也没有这种疼痛。
三年后。
哥哥终于有勇气跟我一起回家了。大门外长满了野草,门锁都被风雪染上了锈迹,院子里的蒿草长得比我还高,密密麻麻无处下脚,屋顶上的瓦片也被岁月蹉跎掉了下来,落下来架在草堆上。墙角又无端多了些食品垃圾袋,不知是那些混孩子的恶作剧。梧桐树还是那么挺拔,它好像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老去,反而更加葱茏,更有生命力了。在它下边乘凉的桌凳已破旧不堪,甚至桌角都不见了,凳腿都坏掉了。屋子里,蜘蛛疯狂地结网,一推门到处噼里啪啦乱响,震得尘土飞扬。
这里荒废了太久,久的岁月把一切都变得苍老,这个记忆里的家,变得已经很难再打理出曾经的样子。
哥哥用脚踩倒一片蒿草,走进母亲的房间,拿出母亲的老照片,把它交给了我,然后开始清理这些生命力旺盛的野草。
我看着哥哥拼命拔起一根根蒿草的根,将他们甩向院子中央,一根又一根,直到母亲倒下的那片地方完全裸露出来,哥哥才停下来。
他走过去,坐在那片似乎还留有母亲鲜血的土地,呆呆的低着头,思绪却已走远。
这段关于母亲的记忆永远存在于哥哥记忆的最深处,成为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痛苦,多少年后这个家再变得如何荒凉,他还是要拼尽全力清理出留有母亲鲜血的那片土地,然后坐在上面,很久很久……
“哥,走吧,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
哥哥开着车,载我一起回城。
“下午我们一家出去吃饭吧!这么多年,我得好好感谢她。”
“好!”
酒店包厢里,哥哥点了一大桌我和柳逸辰喜欢吃的菜,要了一瓶红酒,一瓶茅台。那天我和哥哥都喝了很多酒,柳逸辰也喝了,哥哥趁着酒劲说了一大堆感谢她的话。我知道这是他此刻最想做的一件事,我是最应该做的。人总要心怀感恩,才会永远懂得幸福来之不易。
一个月后。
“翠娥,你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你如愿了!”
“我就说我姑娘不会让我失望的。我的乾儿也不会让我失望的。”
“妈,你就放心吧,等我毕业,学成归来,让你好好享清福。”
“是啊,公司的事我现在已经完全顺手了,您啊,没事出去逛逛、散散心,明年咱们一家三口去三亚看海。”
“好,好,妈老了老了,有你们两个孩子,真是我这辈子的福份。”
柳逸辰拉着我和哥哥的手,激动的泪眼婆娑。
她头顶也有了白发,更瘦了,脸上也有了若隐若现的黑斑,高跟鞋也穿不了了,也学了更多五六十岁的大妈一样,穿起了运动装,跳起了广场舞,闲暇时看看书,写写字,她已经几乎不去公司了,完全放心地把公司交给了哥哥。
“乾儿啊,妈给你介绍的对象,你处的怎么样了啊?”
哥哥已经开口将柳逸辰叫妈妈了,五年了,柳逸辰的付出感动了哥哥,也感动了我。我们一生的命运都该感谢她,她给了我们兄妹重生和美好。
“妈,我还不知道,再说吧!”哥哥不好意思的挠着头,一下就羞红了脸。
“妈,你看我哥哥还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八成看上人姑娘了。”
“又瞎说,没有的事!”哥哥伸手要戳我的额头,我一下就躲过去了。
“恼羞成怒,八成的……”
“你别说了,在说我不带你去三亚了,只带妈去。”
“还带着你小媳妇去……”
我和哥哥围着沙发在客厅的暖阳里追逐着,妈妈坐在沙发上笑成花。
幸福的模样原来不过如此,我们耗尽半生力气,才看到它的样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