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醉酒了。
呕吐,说胡话,走路左右摇摆。
原本是母亲扶着他,我以为他们在散步,后来我也追上去,才发现原来他醉了。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并排走着,在冬夜的冷风中,母亲在左,我在右,父亲被我们搀扶着。父亲打趣说,这样醉酒也好,左拥右抱的,也是一种安慰。我却倍感心酸,的确,我与父母一直不算太亲密,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紧紧相依了?太久太久了,久到我都忘了时间。
他又在路边吐了,我看他干呕的样子不禁十分心疼,他边趔趄着走路边说我如果尽孝要趁早,因为觉得自己活不过六十岁,我强烈反驳,他却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我不争气地湿了眼眶,幸而在暗黑的夜里,无人知晓。我内心呸呸呸,却也不免觉得一阵悲凉,这十八年,我自己又做了什么让父亲高兴的事情。觉得自己真不算一个好女儿,父母为我承担了太多,可他们不说,我也不问,最终变得不懂他们的悲酸,只是活在自己的生活,似乎除了生活费之外无关父母的生活里。
他又谈到人生,他说人生如戏,演得好观众就情愿买高价门票来欣赏,演得差免费也没人来观看。自己这一生,不算失败,也不算成功,比下有余,却比上不足。可是谁不愿做人上人呢?我说人生有很多种,怎么是赚钱多才是成功呢?自己开心就好啊。父亲说,没有钱谁看得你起?轻狂的我一直以为父母太在乎金钱,现在我却好像忽然明白,我所谓的物质不如精神重要,是建立在父母为我提供的物质条件之上的,正因为我如今衣食无忧,才会充满这些少年的幻想,如果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必定会觉得,金钱才是这世界最可爱的东西。今夜才略微懂得父母,理解每一种思想观念背后一个复杂的生灵。
父亲一直是个要强的人,小时候骑自行车和别人赛跑,摔缺了牙齿;如今人到中年,喝酒也还争着要喝赢别人。街坊亲戚都买上了小轿车,父亲心心念念多年的汽车却依然没到手,每年正月走亲戚还是一如既往的摩托车,他心里必定是不舒服的。他宁愿自己骑摩托,也不愿做姨父们的小轿车,我知道这是他的傲气,改不掉的性子。他常说自己性子太直,脑子转得过来,肠子却不会打弯,中年的人了,还是学不会世故圆滑,才会是到今天还是卖苦力过活。我不怪他,这个男人已经很努力了,我欣赏他的耿直,他的个性,至今如他的五官一般,有棱有角,我知道他爱我,我也是爱他的,尽管我们对彼此的爱,都那样被深深隐藏。
或许我真该谢谢这一场醉酒,它正好成了我们一家人散步在清冷的冬夜街上的由头,也正因为它,我与父亲之间,才仿佛形成了一层新的东西,我叫不出名字,却倍感欣悦的东西。许是理解吧,如今我觉得,两个灵魂之间最亲密最深刻的沟通,便是理解,以及由此而来的对一个不完美灵魂的接受与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