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六七十年代的人和我一样,童年并没有太多元宵节的记忆。没有采菱船,没有满街满城的五彩灯,偶尔有谜语,总是有汤圆——汤圆成了浓缩的元宵节,就像春联和爆竹成了最容易复制保留的春节。
但如果有诗句呢?
纯纯粹粹写元宵节的诗歌也不少,譬如像南宋姜夔的《咏元宵》:
元宵争看采莲船,宝马香车拾坠钿。
风雨夜深人散尽,孤灯犹唤卖汤元。
江南和北国不同,多水,多河,多桥。古代江南的城市,也和河流密切地缠绕在一起。所以元宵灯节,不仅沿街挂起灯供人赏玩,而且还把灯搬到水上、船上。无论是漂在水面还是点缀在船上,灯映在粼粼水波上,都是灵动的美丽,令人神往与遐想的风景。
至于宝马香车和美女们坠落的金钿,则一半是事实描写,一半是符号化的元宵节必用词语。富足,带着炫耀的庆祝,有节制的狂欢,男女授受不亲的严苛礼制中难得的相遇缝隙……足够当时的年轻人期待,足够当时的诗人们遐想,但也许对我们则会构成欺骗。我们今天是娱乐过度而麻木不仁,而当年元宵的欢乐,恰恰是长久的平淡后,短暂的绚烂所带来的。
北宋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直接略过元宵节的风俗和风光,用笔墨捕捉住了青年男女们最动人的那丝情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人约黄昏后”,是特定的此男彼女相约黄昏后相见,还是所有的人“不约而同”于黄昏后聚会?
他们是从未谋面的两个人在元宵的聚会里偶遇,还是早已经惺惺相惜的两个人,借元宵节约会?
诗歌里主人公的伤心惆怅,是今年元宵节再也遇不到去年偶遇的“美人(男女皆可)”,还是他们终于分手了不能再相约?
我是赞同偶遇说的,这种莫名的美丽相遇而终于没有任何果实,也许才是真正的烟花之美,元宵之美。如果是恋人相约,又何必一定放在元宵。必须是昙花一现,必须是偶遇,必须是失落后永久的内心珍藏,才能有那样特殊的美和痛。
把元宵风俗和元宵情愫写到极致的,只有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正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写的不是梨花而是雪花,“东风夜放花千树”写的不是春树,而是灯火;后面紧跟着的“更吹落、星如雨”同样不是写星光,而是写焰火。可以说,这两句几乎把元宵作为灯节写彻底了,写极致了——即使我们今天的烟火更灿烂,灯光更神奇,但面对辛弃疾的诗句,我们难免词穷。
上阙纯粹写元宵风景,但“宝马雕车香满路”和“凤箫声动”里,为下阕留下了伏笔:这是美丽女性的盛会,是浪漫诗人的机会。
于是,有了意料中的偶遇和旋即到来的分离:“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是继续在人海中和下一个“美人”偶遇又擦肩而过,还是追寻这第一朵的茉莉?是为这个节日留下无数华丽缤纷的光影,还是保留一点若有若无又将在回忆里永恒的美好记忆?
诗人的选择,既为我们留下了可以匹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意,又为我们今天的搜索引擎“百度”提供了命名的灵感:众里寻他千百度!
找到她了,“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然后呢?
没有然后,除了这首诗,和千百年来无尽的憧憬和想象。
在遥远的宋朝,即使有过这样的相遇和寻找,“然后”也是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必须是这样的偶遇,必须是这样的克制和梦想,才是属于宋朝的美丽和忧伤。
然后,大地凋零,词语尘封。元宵节终于彻底地从岁月中消失,即使有好事者挂满灯笼,舞狮舞龙,但没有了时间累积的向往,没有了平淡中对绚烂、寂寞中对偶遇的渴望,它也只能是徒有其表。
借着诗词,那份美丽永久停留在宋朝。
而我的元宵节,也永远只在诗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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