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中,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中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
《百年孤独》
有的人仅仅是为了活着,便已用尽毕生力气。
人啊,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永远想不到自己可以多坚强,可以一个人孤孤寂寂活了几十年。
也永远不明白为什么就那么脆弱,一个小病就能让人溃败至坟墓里头方休。
一个寂静的夜晚,宜回忆,宜思考,宜自省吾身;忌伤春悲秋,悲天悯人。但人往往是在这样的夜晚多愁善感,缅怀过去。
【一】
陈开贵常年是一身蓝黑色中山服,下身挽起一两卷灰黑色的裤脚,一双破洞的迷彩胶鞋。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前方的路,说浑噩偏又清明,说清明偏又无神。非要找个人对比一下,那可能就是比闰土还闰土一些了。
他不爱搭理人,也不爱接受人的恩惠。
他住的是村里最烂的房子,屋顶是厚厚的茅草,墙由竹条编织,黄土填缝,墙外一圈是堆满的一捆捆玉米秆子或是干树枝,也因此,我每每踏进去,总是浓稠得抹不开的昏暗,一如他几十年来的生活,从来只有无边的黑暗。
房子不大,被分成三间屋,间间腾挪不开脚。左边是卧房,中间是正屋,右边是厨房。村长寻人在他外出时在他房间里拉了电线,装了能发出暖光的钨丝灯。
装灯以前,他的屋子最亮的时候,是夜晚点上磁碟里煤油的时候。装灯以后,他屋里最亮的时候,也还是夜晚点上他自制的煤油灯的一刻。那根电灯线,至屋子寿终正寝也未曾被它的主人碰过,那只钨丝灯,也只有村长寻人装好试灯的时候亮过。
他不爱说话,一向独来独往,也有他的一亩三分地,但种的向来不算好,可能是庄稼跟了主人,主人没钱吃饭,自然也没钱用药施肥打理,于是庄稼和人都是营养不良的模样。
他的地三块都挨着我们家的,也因此,我能常见到他,我们家较别人家也跟他亲厚些。家里也时常给他一些菜和肉,爷爷不穿的鞋(新的他不要)和一些厚衣服。别人家给的他不要,时常有人在我们家面前说他不识好歹,每每给他送米送肉送棉絮都被推拒,也不是没有悄悄送过,但过会儿回来就发现东西被扔在外面。最后捡回来拿到我们家来,说是只能靠我们了。村里给他发的物资,也是靠我们,因为村长给的棉被,大米和油之类的东西,统统被他扔出来。
送他东西也是有道理可循的。首先大部分不是我们家送的他不要,其次不能送的多了,也不能贵重了。你得看他没米的时候送米,日寒的时候送棉被,日子隔的久了送一碗肉,推说是吃不完的。
我爷爷常去看他,有时也带上我。能光明正大踏进他屋子还能跟他说话的孩子,沾了我爷爷的光,大概我是天底下独一份。而他对我来说,也是比远家的亲戚来的更为亲切。
他这样的怪人,小时候我只能找一个词来形容,不食嗟来之食。非威胁到生存不接受馈赠。
【二】
他对我来说,是一个很温暖的人。
记忆中每次我见到他总要大喊二爷,他耳朵不好,有时候没看见没听见直挺挺的就走过了。但凡是听到了,便会回我一个微笑,应答一声。换作旁人,与他说个三四句,也不见得能得他一个眼神。
零几年的一毛钱就可以满足一个孩子买零食。一周五毛钱的零花,待到六一儿童节,一天便可拿到一到四周的零花额度。有次我见他刚做完活,便过去喊了一声,他那天似乎很高兴,和我说了几句,又从包里掏出一块二来塞给我。我有点受宠若惊,但平日关系还好,孩子心性,高高兴兴地收下。
他说:“你莫要跟其他人说,我只拿给你,悄悄地去买东西吃。”他直挺挺的站在田边的泥巴路上,埋头认真严肃的盯着我。浑不在意他拿出的便几乎是他的所有财产,只在乎我是否听进去他的叮嘱。
这是我听过他一生讲过最长的一句话,也是我见过他一生中眸子最有温度的时候,哪怕是他对我笑的时候也不曾这么有神。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他不是不识好歹,只是明了往人间来一趟,人情债最是难还,是以他掏出所有对我表达他对我们家的谢意。但这样的人若是多了,本就生计困难的他,真真还不起。与其放在心里有个担子,不若推却了去,只是方式有点不近人情。
他底子里从来是个好的。也因着这句叮嘱,我决心长大了分点我的工资给他。
然他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
【三】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有为。然悲莫悲兮生别离。 《九歌》
贯穿他一生的,唯有孤独二字。
他从来没有能同他一起吃饭的人,也从来没有能听他说话的人,从未有人见过他悲伤的表情。常年是一副漠然的面孔。
佛曰:“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我想他是麻木了,一个人没有用过电,没有看过电视,没有玩过传呼机,更没有玩过手机。每天只是为了生计便能奔波至死,劳苦至死。
夏日里天色亮的早,那几年时常能遇到他挑着自己种的菜,往街上去卖。后来不知怎的,他院里的水井出了什么问题,冬日里天色未亮,早晨六点过去学校的路上,几乎能日日碰见他穿着单薄,挑着两个不大的黑色胶桶往一两里外的马刨泉去挑水喝。
08年汶川地震,都江堰重灾。
我亲眼看到围墙轰然倒塌,操场上的电线杆带着一圈圈手腕粗的线狠狠地砸向地面。 印象深刻的,以至于当我看到他的土胚房仅仅是整个屋子倾斜的时候,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虽然没倒,但终究成了危房。村长又寻人在他外出的时候推倒了他摇摇欲坠的房子,在旁边搭起一个暂住的小棚,准备给他修水泥筑的新房。
然不出所料,他回来见此情此景暴怒于心,大肆推赶工人和村长。村长与他说了好些道理,他也不理。
自那天之后,便一气之下病倒了。 他向来是什么都不肯说的,待我爷爷发现时已然高烧,奄奄的躺在小棚里的床上。差人找了卫生站的医生董叔来给他看了病,开了药。董叔叮嘱他注意事项,也骂他不爱惜身体,大概是知道关乎自身,董叔说什么,他便点头应是,全无之前的倔脾气。
他一病倒,便无人阻拦施工,修房子的事顺利进行。爷爷带着我,每日三餐给他送饭,送到再叮嘱几句便离开,下一顿再来拿上一顿留的需要洗的碗。 日日如此,直到他的病好了, 动了几日了,能自己去找口饭吃了,给他送了一些米后才停。
后来我住校,在家待的时间便少了。见他一面也难,主要也是我不会刻意去找他,回了家也爱在家呆着。 自此后几年,我不知是他老了,听力不行了,还是愈加麻木了,我再大声喊他,也只见他不理,亦或是直愣愣的盯着我。全然不见多年前的微笑,许是也生疏了吧。
他的水泥房前仍旧被他堆了东西,不知哪里寻来的一根根十多公分二十公分的大树干横在门口,要进门得抬高了脚方可。 厨房里一层层的洗不掉的污垢,他没有油,也没有洗涤精,清洁具之类的。
你说,这个时代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怪人啊?但凡是他肯接受村里和别人的帮助,也绝不会有这种境地。
【四】
2016年10月4日
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消息的日子。
父亲说,病来如山倒。父亲和几位大伯与村长一同去殡仪馆将他火化,安安静静的埋在他的院子里。 他的一生,便到此停歇。
忽然归,忽然去,忽然杳无音信,怨你一世不近人情,空自强撑。
知君孤,知君苦,知君老无所依,怜你百年无人送终,孤坟萧瑟。
自此后, 我再不曾在路上看见一个永远都身杆笔直,不苟言笑的孤独行路人。
姐姐写了一段悼词与他:
今天前有位终生不笑者
劈柴挑水独行一生
临走前没能握住一双手
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也不需要太多
当他化为青烟
拂空而去
没有告别也再无交集
_ 吹不散眉弯
回头再望,人间已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