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黑黑的天。
除了披着夜色,沐浴着霓虹灯挣钱的男男女女,什么都睡着。
王老栓忽然坐起身,不敢开灯,蹑手蹑脚地摸到客厅,拿出手机点亮屏幕。
顿时整个客厅里,便弥满了手机那莹白的光。
“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披了件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
另一间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张银行卡,交给老栓。
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
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
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你的事儿?我和你娘会安排的。”
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抄起手电筒,出了门,走到门前的乡间小路上。
路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不甚分明。
灯光照亮前方一小片地方,那照不到的,黑黢黢一片,仿佛要把老栓吞噬。
老栓又在衣袋上按了按,便只顾着左脚赶着右脚,一前一后的走。
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
天气比屋子里冷多了。
老栓走了两里地,身上微微发汗,反而觉得爽快。
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
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老栓又走了三里地,终于听到了机器的轰鸣声。
近了,近了。
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座干得热火朝天的工地,明明白白横着。
更不用说到处显而易见的标语:
国际名流,盛瑞华庭。
闹市街区,舒适三居。
湖景洋房,美景豪区。
今年不买房,买房只卖学区房。
要想搞定丈母娘,首先你得有套房。
看着这些标题耸动的广告,听着热火朝天的施工声音,老栓的心头一时火热,一时紧张。
他赶紧朝前走了几步,终于寻到一家关着门的售楼中心。
看到前边已经有很多人排队,老栓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哼,老头子。”
“又一个排队抢号的……”
“家里肯定躺着一个赔钱货。”
“这是拿着棺材本来了啊。”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穿着西装衬衣、西裤、黑皮鞋的人从他面前过去了。
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
老栓看看手电筒, 已经没电,熄了。
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
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原来是号贩子。
没有多久,又见几个保安,在那边走动;衣服肩膀上两个肩章,胳膊上一个臂章,远地里也看得清楚。
越面前的,保安身后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经理模样的,同样西装革履的,并且看出那手腕上戴着的金晃晃的手表。
等了半个钟,突然售楼中心大门吱呀乱响。
所有人立时像打了鸡血一样,一个个地支棱起来,朝门口抢去。
一阵焦急的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
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
将到售楼大厅门口,便突然滞住,簇成一个半圆。
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穿着白衬衣、黑西裤、黑皮鞋,扎着领带,面色乌黑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
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张殷红的纸,上面是机打的0001号。
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老栓慌忙摸出银行卡,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
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
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拉了老栓衣领,一把扯开衣袋,折了红纸,塞与老栓;一手抓过银行卡,闻一闻,转身去了。
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这是给谁请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
他的精神,现在只在那张红纸上,双手死死地捂着衣袋,仿佛揣着长生不老的药方,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
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
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
后面也照见售楼中心门头上“盛瑞华庭”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二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
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帖住了脊 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陽文的“八”字。
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
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两个人一齐走进里屋,商量了一会。
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个相框回来,放在桌上。
老栓也颤巍巍地打开衣袋,用相框将那红的纸裱了起来。
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小栓——你快出去,别进来。”
一面整顿了案台,老栓便把香炉摆上,恭恭敬敬地取出三炷香。
然后让华大妈将那0001的画框摆在正中央。
老栓把香塞到华大妈手里,让他点燃,又让华大妈插到香案上。
老栓、花大妈两人人虔诚地拜了两拜。
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
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
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
“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
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只蒲团,小栓跪了。
他的母亲指着案台上那殷红的方东西,轻轻说:
“拜两拜吧,——病便好了。”
小栓跪在蒲团上,瞻仰这红东西,看了一会,似乎看着自己未来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
十分小心的拜了两拜,红色纸张窜出一道白气,白气之中,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场景。
不多工夫,白气散了,面前只剩下一张空案台。
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上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睡一会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
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三
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衬衣,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古奇腰带,胡乱扎在腰间。
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拜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
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
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这是头筹,头筹懂么,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第一个拿来,第一个拜了。”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第一个拜了。这样的头筹,什么都市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都市病”这三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
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
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工地上死了个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谁的?不就是钱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
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保安队长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钱三爷赏了两万五千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里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
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钱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密,连他也不得好死。现在怎样?银子!钱三爷使了银子给了那小东西一个痛快——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五十万白花花的银子,也封不住他的嘴。”
“阿呀,那还了得,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包工头偷工减料,是要出大事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本就是包工头的小舅子,原本就是去盘盘底细,那小东西竟然还劝红眼睛去举报他姐夫。红眼睛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
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头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
小栓也趁着热闹,拚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四
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
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的馒头。
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
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座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
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
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座坟前,放下了篮子。
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划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
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
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
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
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 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
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涂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么?”
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涂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前几月,盛瑞华庭工地上出了事故,一座楼体坍塌,死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康大叔,红眼阿义,包工头还有几个上面来视察的监工。
承揽项目的大老板跑路了。
那些通宵排队,交定金抢号买房的,手里也只有一个号罢了。
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二零二零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