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门胜利
1、 故乡是小地方上的小村庄,离大城市相当远了,离最近的银川也有三百里的路程,当年迫于生计,陕北绥米一带人拖家带口,经定边,去银川谋生,叫走西口,民歌唱有: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实难留。士地收容了前尘旧事,时光湮没了变迁流离。站在村里的土墙上,暮色里一线隐约的山线从东南向西北而去,夕阳就从这山线落了下去,西北风一路开来。而东北上的一团迷茫就是县城。我家离县城有三十来里,我们难得去见世面,有亲戚的还有望哪一天能去会会什么表兄表弟的,看看城里的鼓楼,尝尝城里的冰棍。城里也有我的大姨小舅,但我旅游经验就是走外婆家,一路上用红柳抽着家里灰驴的屁股,直到落日西沉,才照见外婆的小庄子。
古老的长城沿小城边边延伸远去。人们赶着毛驴车从城里返回乡下的时候,时已黄昏,出了城,世事的变迁,风沙的侵蚀,那些断豁的,颓坍的,延伸的长城,老远看去,和低矮的村庄,远近的树木,苍茫的草色,生出一种古朴偏远的美。地方志记载,光绪年间,翰林王培棻来三边巡视,对本地风情挥笔写下了《七笔勾》,第一勾:"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抽,山花无锦绣,狂风阵起哪辨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还把那雕梁画栋一笔勾,绫罗绸缎一笔勾,山珍海味一笔勾,男人懒向长安走,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也一笔勾,哪里还有什么粉黛佳人,早就一笔勾了,只是些头发蓬松尘满头的女流,"塞外荒丘,土羌回番族类稠"果然是那"圣人传道此处偏遗漏"。然这天地一怀的寥落,这消沉沉的土地,也有它的传奇。兵荒马乱的年代,土匪杨猴小一帮人马,从东山梁黑压压扬尘而来,高头大马声震,惊动了村庄,乡村的小路,在人们惊慌的脚步下,像一根弦的颤动起来。婆娘们手忙脚乱地把锅底黑往脸上抹;用抹布裹缠住金银细软扔在猪圈;有点姿色的女人,她的男人把她装进筐里,吊到枯井中。有人往沟里钻,还看见杨猴小在沟畔上给骑在马上的女人往脖子上挂琏子。
据说民国年,我的的祖爷投奔到妻家的门上,没有地方住,就住在山水冲成的沟里,挖个窑洞,能避个风遮个雨的。我的祖奶算是投奔到娘家门,娘家不怜她孩子尚小,让她大儿七岁替人放牛,二儿子五岁替人捡柴,那时我爷爷年仅三岁。大年初一,娃们一大早就去给大舅二舅三舅去拜年,大舅二舅三舅们不耐烦,挥着手去去去的,妗子们拿了几个小油果子,就把他们打发走。五爷有次赶着驮水驴往回走,驴背上驮着两木桶的水,走到一个地头,驴前脚一低,倒了下去,一个桶歪倒了,田地头有个马贵,有天叫五爷戏耍过,这时正好看笑话,看五爷得求他了,得意洋洋的想看西洋镜,五爷一脚踹住驴缰绳,双手鼓劲水桶就起来了,驴就势站了起来,马贵兀自发呆,五爷瞅也没瞅他一下。有回村里的老头瓜地里丢了瓜,听人说魏家人在瓜地边走过,就一路气焰嚣张的找上门来,一进屋里,冲着祖爷叫着:"老家伙,你儿偷了我地里的瓜,我现在就要搜",说着就把缝缝隙隙瞅个遍,揭了米缸,搅了半天粮食栈,就是不见西瓜抛头露面。他还不罢休,一边在院里骂骂咧咧,一边拿棍把柴垛翻个底朝天,吓得抱蛋的鸡直叫,连个西瓜籽儿影都不见,气哼哼的走了。到了黄昏,五爷进了家,看见柴堆东倒西歪,得知前因后果,折了个棍子,不管阻拦,大踏步找那老头算账,见了辟头就问,你的瓜找到了吗,老头一向也不弱人,又仗着在自己的家,硬邦邦的说,没找见,又怎样?五爷说怎样?你以为 贼皮这样好给人披的!说着就揪起老头的辫子,甩手就打,柳棍儿还没派上用场,老头已连连求饶。
爷爷是个少年时,非常勤苦,一次劳动回来,捞起水缸边马勺咕噜咕噜喝冷水时,看不起穷亲戚的舅舅不服气的说:"这狗将来不是个人才,就是个坏种"。爷爷成家后就管起家来,不到几年,爷爷家就盖起了 房子,置了田地,养了百头只羊。家里这一大群羊,每回饮水,都要到邻近马到成团庄井上去,这井本是公众的,偏村里有个女人,在井口上搭个木板,想饮羊,就让她挤上两罐羊奶,再把她家的缸驮满水,她才从木板上起来。较量不过,这女人得寸进尺,临时还耍花招,时久,堂哥就跟家里人说了,爷和五爷就到井上跟那女人讲理,她脖子一扭,说这是老娘的规矩,爷爷还要论理,旁边的五爷早看不过眼了,听了这目中无人的话,向前一步,朝那女人的衣领,一个老鹰抓小鸡的动作,把她扔到一边去,上去就是几脚,那女人又害怕又羞愧,自此再不到井上坐阵了。就是因为了羊没有更大的草场,没有饮水井,我姑奶做为交换嫁给了马团庄赵万福。赵家是有根基的人家,祖上是个边关将军,很置些田产,到了赵万福父亲这代,就成了单传,仗着家大业大,赵万福游手好闲,却看上了我家的姑奶,答应给爷爷草场和一口水井。
因为爷爷曾当过四十天的保长,听母亲说,一九六八年旧历腊月十八,爷爷家的房子拆掉了,之前家里的东西也给叫人抬的抬,搬的搬,拉光了。那天院里来了不少人,一阵鸡飞狗跳后,拆房子的一伙人扬长而去,围观的人也跟着走散,只剩下一间烟薰火燎的灶房,平日一根柴草也不丢的院子,变得残破,冷清。飞檐大门变成一个土豁口,望出去,可见远远的光秃秃的南山,这里的山向来没树,冬天不见草,天空开始飘起雪花,零零片片的飞落下来。躲在外面的爷爷从豁口进来,双手笼在灰布衣袖里,口里还哼着一个调子,一院房子,不到半天功夫就成了一堆土坷拉,碎砖瓦。
母亲生下姐姐后,外爷把姐姐的生辰八字拨算几下,断定我这个老二是个女孩子。四年之后弟弟出生时,母亲给弟弟取了名。我和姐姐的名字也是母亲以她的见识给取的。母亲说生姐姐的那年过年社里还分给家里半只羊,羊油炼两个大坨,全仗着它来年锅里来有了点油花花。母亲生我的那天黄昏还在碾米。那时候什么都是匮乏,像推磨的磨盘,村里的大户姓只能各家摊钱搞个小磨房,日久要请石匠来凿一凿的,有钱的出钱,没钱的管饭。平常大家会提前打招呼谁要推磨,排在谁家的后面。我的母亲只能等到晚上,家里的活都告个差不多了,才腾出她去碾米。母亲怀着我在碾房碾米的那个黄昏,阴历九月末已是寒风瑟瑟。
这个碾房我长大后还在,是去奶奶家的路上,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子里,开一个口,算是门了,进里面要适应一下黑糊糊的,呆一会儿就亮些了,看得见土墙上积些麸尘,一些灰尘吊吊。碾房用来碾米的,磨房用来磨面的。小气人家推磨完后把磨盘下的面粉全扫光了,而大方厚道的人家会留下磨盘里的面粉,留给等着开磨的人家就不用垫磨底了。小的时候一个人是非常害怕经过碾房,这在一条短小而寂寞的路上,两面是高高的土墙,墙基下面风沙砌了一溜,墙上也生些草草系系的,碾房在我经过时它给我一种恐惧,我总是难以给母亲说出口,我不想去爷爷奶奶家的原因,是害怕经过碾房。传言中这个碾房常常会招待一些来路不明的讨吃的,乞丐我们叫要饭的,讨吃的。一个披挂着些搭琏,拿着打狗棍的要饭人出现在村里,狗一家挨一家叫着时,孩子伙混起来是看热闹的,可是一个人经过碾房时,所惧怕的就是一个要饭的人可能在碾房里,越到碾房,我极力克制对自己说我不怕,我还特别捱稳步子,还扫眼看着那个黑着门,它居心叵测的张着口,如果正好有人家在碾米,我马上如释重负。当我终于经过了它,就飞也似的拐个弯冲向奶奶的院子,虽然大门口的大黄狗照样会叫啸几声,已是无碍。
母亲生我的那天天黑了,她还得在碾房里一个角落拾掇谷米,那是新打的谷子,碾出新的小米,碾房的土墙凿的灯台上,点着煤油灯,为了照得更亮一点,灯芯子挑得很高,火苗上窜着黑烟。我的外婆已经到家,准备伺候母亲的月子,母亲碾米回来,又开始缝一块被子,那块紫底子黄碎花花被子,它在我没有什么玩具的童年是那么的赏心悦目。我和姐姐常常交流着对我们家被子图案的欣赏和喜爱,我们各有所好。
接生我的是姑奶,我一生下时,姑奶说,是个女娃娃,是个有福的女娃娃。母亲是不肯轻易把什么话放在嘴上的,直到有天,我好奇地问母亲生我那天是什么样的天,是不是一个清朗的夜晚,问到母亲梦到什么了。母亲才不经意的说,你姑奶说你将来是有福的。我说,我姑奶怎么就知道我是有福的。母亲说这是你姑奶神道,神说,母亲用方言说话,我也听懂我们的方言,它言传着一种更贴切的表达,神道、神说就是凭想象说着话,又像是有点神秘意味说出来的。我母亲虽然对姑奶各类言谈不以为然,却暗暗记得这一句显要的话,直到后来我的生活没有如母亲的预期,母亲慨叹的说,你姑奶还说你是有福,有什么福呢。
想必人一落地,和种子一样,是花的种子,迟早会从一两片初生的叶子渐渐的长出花的容姿性味来,而不可能中途变卦成一棵树的身躯和性质。一粒花的种子又带着不同于别的花的来龙去脉,将其贯穿在盛衰荣枯的过程中。我注定就不可能是另外一个地方的人,另外一个家庭的孩子,另外一个我。是母亲孕育了我,是姑奶接临了我到了世上。
姑奶的儿媳一连生五个孩子,一个也没有成活,用方言说,一个也没有站住,最后抱养了一个孙子。晚年的姑奶落得个清闲,马团庄和我们庄只有三里路,娘家人隔三岔五的去请姑奶,套上毛驴车,去了回来不过小半天光阴,姑奶来了的消息就传开了,侄儿侄孙的挨着请姑奶来家吃饭,还留着她在家多住几天,姑奶很得娘家人缘。她的大衣襟下面口袋里常常给小孩子备着什锦糖,到谁家就要给小孩子散钱,虽然只是几个小硬糖,一毛毛钱,要知道平常我们难能舔舔糖蛋蛋的甜味儿,更不要说能拥有算在自己名下的一角钱了。女人拉家常说起谁俊我的耳朵就特别敏感,大家说姑奶,俊眉俊眼的,心肠也好。只是到了我们孙女辈,都长相平平了。
八十年代末,爷爷弟兄只有爷爷一个了,爷爷说他和姑奶都是黄土就要埋的人了,常打发个孙男侄女的去请姑奶找来,让姑奶再多坐几回娘家。爷爷种的韭菜第一茬就要等姑奶来了才割,姑奶去城里一定要给爷爷买上点什么。八九年的秋天,一向硬朗的姑奶病了,病的起不来,大人们说,这回姑奶怕是不行了,这消息从马团庄向我们庄传来,一路带着带着秋深的气息。我和大妈一起去看姑奶,从村北口出来,庄稼已上场了,田野空了,露出土黄的地皮,毛驴车慢腾腾的走着,暖暖的秋阳照着,一行行俊朗的白杨树枝头黄簇簇的,姑奶从少女时代起,就来来回回在这条路往返了一辈子,也许,这条路再也看不到我姑奶的身影了。
表婶听到我们在大门拴驴时,就迎了出来,看姑奶的人络绎不绝,表婶一天到晚灶头不熄火。姑奶睡在炕上,头后面挽着一个圆发髻,把荞麦皮枕头压个窝窝,大妈上炕坐了,坐在姑奶的跟前,我坐在炕沿,也不会说些安慰姑奶的话。柜子上堆了些奶粉了,挂面了,饼干了,都是来看姑奶人拿的,那些时候走亲访友乡下人就带这些东西做为礼当。姑奶仰面睡着,也不翻身,也不呻吟,半天有一句话,声音很低,她听得说是我来了,对大妈说,我这个孙女子实诚的很。又微微侧脸,向着我坐的方向问我,找人家了吗?大妈替我回答说,才工作,还没找。姑奶说,娃娃,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全神贯注的看着我的姑奶,大眼高鼻。表婶端上了饭,我们心里过意不去,知道表婶受累了,表婶说不给来人吃上一顿饭,姑奶是不安心的。母亲说,姑奶一辈子是不过光景的,人们都叫姑奶"大食堂",要饭的,说书的,箍锅的,耍猴的,什么人上了姑奶门都能吃上饭,什么人都能花上她的钱。
不到一个月光景,一天傍晚我回到家,父亲不在家,母亲说去给姑奶送纸去了。我的姑奶老溘了。